微笑中含着深深的夫妻情分和眼泪。周玉珍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地按照她早已熟悉的顺序将信一页一页地递给我,又将信一页一页珍惜地折好,那般轻柔,深情,那只如枯树根雕一般蜷缩、又如百合花瓣一般展开的手指轻轻地拂着这一张张薄薄的纸页,那窣窣的声响,尤如随指间划过而流逝的春青岁月。她将一封封信重新装进木匣,就像在安置她流逝了三十七年的生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三十七年是极美丽、极珍贵的。她在瞅那丛绿得发乌的大蓬竹 玉珍: 这些年你上侍三爷,(三爷爷,下文中还有,是当地对于父亲的称呼,由于黄炳荣老先生在族里排行老三,所以称三爷爷)下拉代炎,还得为生活披星戴月,其辛苦不言而知。尤其你守了这几十年的活寡,丧失了整个青春,就我内心来讲,实在是痛苦万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代炎尚未出世时,你说,如娃生下来一定很大的,想不到孩子已经结婚成人 所有属于丈夫的言谈及情话,她每天静静地瞅着大蓬竹时都听到了,听清楚了。可是她那个又令人恼又令人爱的小丈夫呢?那个与她同裘共眠、有着温暖血肉之躯的男人呢?她那双默默凝视着的眼睛目光空荡荡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发现儿子长大了?媳妇进门了?孙儿们会齐声叫奶奶了! 一个梦。她怎么总觉得是五O年旧历十月十三日那个日子,怀着代炎送丈夫去参战,一转眼,她竟然独自老了,她尽了丈夫所未能尽的孝道,独自送走了彼此双亲,她是那样尽心地侍奉丈夫的三爷爷。那一年,三爷爷正是八十岁高龄,临终前,一周未合眼,定定地瞅着屋梁就是不死,这位双目早已失明的老人是在等待他的独生子来为他抱盆送终,等呵等呵,失明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到了第七天,儿子的信到了,里面有一张相片,那天夜里,三爷爷亲着照片合眼了。这一年是一九五八年,然而,被瞒着的黄柏泉一直到一九六六年,还在痛痛地呼唤着他的父亲,三爷爷。 三爷爷: 这样久没能向您老人家问安使孩儿始终感觉到不孝已极。您这样大的年纪,孩儿应该经常侍奉在您身边,再加上您老人家的双眼又看不见,膝下又无多的儿男,想到此不由儿泪流满面,含悲忍痛儿继续向您老人家谈,自别后到今天,屈指计算,整整已有十七年,不知您的寒和暖,一日三餐谁照管,儿朝思暮想无答案,每日只想回到您老人家身边,但身在异国实在难,儿尽力设法,总有一天定要回到您老人家身边 三爷爷,目前儿在外面生活虽然普通,但身体倒很强健,主要是没有生过病,比在家里还要胖得多,很能吃得,人家都叫我胖哥,要是您老人家看到孩儿我,也会叫我大胖娃儿。三爷爷,这许多年来您不孝的儿子远在异乡,不能尽人事之道,生不能养,其罪过实在不可饶姑恕。儿子在外并非贪名忘亲,更没有做过不仁道之事。 这许多年来,孩儿无一时刻忘记过您老人家的临别训示,我还记得我们的家谱,子能思现天,志庭学仕荣,世代宜真张,文孽福寿康,我还记得三爷爷时常讲的两句话:茅屋是吾居,休想孽美的,求其不漏足之够矣。这些我都牢记在心中,永志不忘。三爷爷,您老人家过去对我讲的故事,到现在我还一一记得,二十四孝的郭巨埋儿黄香扇枕王祥卧冰求鲤孟宗哭竹杨番打虎丁兰刻木这些故事,每当儿于沉思苦念中,这些就一幕幕地在我脑海中浮现。 逢热天,在玉麦蓬子上给我讲的古书,十二寡妇征西五台会见访白胞碧由宫三国志战国策,还有伍子胥鞭坠楚王;您老人家最喜欢唱的戏是菠萝花,我还记得几句:上西山拳打猛虎,下东海又斩蛟龙,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在家里逢年过节时打牌,我和三姐都要偷看您眼镜片里的反光,知道您老人家拿几个天九、地八,每次都很巧的打牌,我和三姐就喜欢了; 还有您老人家喜欢玩的地方,河边上的幺店子,街上的茶馆,晚间在巷口乘凉摆龙门阵,最喜欢摆苏小妹的绝对子。我还记得有两联:主家一群鹅,命奴邀下河,白毛浮绿水,红掌踏青波,下联我忘了,什么一树梨,几股大丫杈,还望您老人家告诉我,还有:双手推开窗前月,下联也忘了,祈望告儿。(这两个被遗忘了的下联,据黄代炎对我讲,均为在海外的父亲故意遗忘以试探三爷爷是否故世,果然,为了这两个下联,黄代炎到处找人问,也仅问到了一个,就此开始,黄柏泉感觉到父亲已不在世了。) 老人家您喜欢吃几样菜,蒸嫩蛋,蒸鲫鱼,炖猪肉。每年过年吃腊肉时,膀皮和蹄筋都是我吃,因为您老人家牙齿很不大好,所以至今我每次吃这几样菜时就想起您老人家了。每年冬月廿那天,是您老人家的寿诞,都有很多客人来。每年正月初九那天您老人家就会说我是朝磨颐观捡回来的,为了这事,儿曾好几次问妈,结果我是那天生的。还有人家问您干什么的,您说我是一个捡狗屎的,我不服,说:下次人家问您,您就说是个耍人。 还有我求知欲最强的时候,我说芽人、(芽人,即公人)母人,结果有人就叫我芽人。记得我那一天出麻疹,正逢新年,是您老人家把我背出去玩。有时,在您面前撒娇,您就讲我瓜儿子,我便说,瓜儿皮戴起来。还记得我读增广时有两句很使您回味的话,有儿穷不久,无儿富不长。三爷爷,您该还记得这些吧? 谁知道,离开您老人家就是这样多年。曾经您老人家讲过这么一句话:人在是越望越近的,我想,孩儿与您的盼望是慢慢会缩短的。目前,儿唯一的愿望是要您老人家保重玉体等儿回家团聚,好好侍奉您的晚年。三爷爷,昨天我穿着随身衣服去照了一张相片寄回,(均为试探父亲是否健在)但不知您老人家的眼睛是否还能看见。将来回家时,儿设法把您老人家的眼睛医好,看看您久别的儿子。请三爷爷照张相片(均为试探父亲是否健在)给儿寄来以作儿每日盼念之需并告我族簿上的诗(均为试探父亲是否健在):骏马堂上出翼邦,任从谁处定纲常,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皆故乡,晨昏晚定由吾敬,三七男儿总是昌。不知对否?唉,情长纸短,罄竹难书。 祈祷三爷爷 不孝儿、小娃涌泉叩禀 一九六六八二十一 黄炳荣老先生已入土八年了。而黄柏泉一声声杜鹃泣血般的呼唤却断断续续、紧紧松松,持续不断。起初,为了不使这根飘悠在海外对于周玉珍母子如此珍贵的线扯断,她们瞒着他,以三爷未死这根行孝的线紧紧地牵住他。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来信中,在给儿子代炎的信页里,黄柏泉写道:你的来信中并未提到祖父情形是何原因?小孩子讲话要老实,不然就是欺父。还有我要的老人家的照片为什么一直没有见到? 在儿子的回信中,这对善良而无力的母子继续骗道:祖父之所以没有照片,是因为迷信,认为双目失明拍照片不吉利,至于那两副对联,代炎设法找到当年教过黄柏泉私塾的老先生,将苏小妹的那副下联对上了,可是第二首,却找不到出处。那是三爷爷和他独生子之间的秘密。就在这封信中,儿子继续学着祖父的口吻教训远在海外的父亲:孟子云,三十三章,贪多忘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罪当大焉! 这以后,大陆文化大革命爆发,通信中断约有十余年。也就在这十余年间,或许因为归期被大陆燃起的烈焰所焚,他感到绝望,苦苦等待了十多年的黄柏泉终于结婚了。绝望,同样为周玉珍母子蒙上了阴影。 周玉珍安静地坐在那张绿色竹椅上,安详地看着我。我再一次凝视她那双年轻时一定十分美丽的坚定的眼睛,热情、幻想、怨恨、悲伤、憧憬、等待,一年又一年,乌黑的眼眸枯黄了。她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女人,我可以感觉到她那颗经过三十七年磨难已经结满厚茧、却依然结实饱满的心脏,还在如初恋一般地跳动。因此,在她那双常常给人以淡泊、冷漠的瞳仁处会闪烁起真正有力量的幻景。 三十七年中,这个朴素而坚强的女人以她丈夫当年所熟悉的个性生活着,并教导她的独生子。母子俩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向远在海外的黄柏泉说过一句难。这三间早已衰旧的草屋是她的骄傲,她相信,她和她的一代代儿孙还可以在这里获得欢乐的余生。她的嘴角时隐时现的有一丝轻柔的微笑,那么泰然自若又富有魅力,她平静地说,我为他想好了,他现在成了家,上下都撇得下,就撇不下她那顶小的女娃娃,我去信对他说了,只要他回来,我什么也不在意,他可以另盖房,他们一家可以生活在一起。这里离县城不算远,我天天上街给他们买肉吃,不会过不惯的。她那么自信。在她诚实而坦荡的胸怀中,还丝毫没有察觉到离别已三十七年的丈夫将要从另一个地方、一个她所不熟悉的陌生世界归来。她想,天天有肉吃就是过年了。天天过年的日子还过不惯吗? 我告别了她,告别了那蓬翠得发乌的绿竹,那幢虽然破旧却依然挺拔的三间草屋,同行人说,这地方真美。美!对,是美。我由衷地说,美极了。 摘自《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