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菊田

　　他的名字真好记，叫菊田，一唤这个名字，秋天的旷野就展开一块菊花田，菊花是黄的，土地是黄的，但不是一样的黄，土地是干涸的黄，菊花是明艳的黄。离乡这么多年，好多乡亲的名字忘记了，就是曾经很熟悉的乡亲，说到名字也要想半天，菊田这个名字是铭记在心里，如果用故乡最贴近的比喻形容，别人的名字就像土坯，淋了雨就坍塌了，菊田这个名字应该是一块烧好的砖，不怕雨淋风蚀。这份感情或许源于菊田的母亲是我的老嫂子，她原本是奶奶样的人，因辈分小，称呼我父母为叔叔婶子，我自然称她为嫂子了。刚搬到新家的七十年代末，和菊田的母亲做邻居，她秋天带我去拾谷茬，累了她拦一辆驴车带我回来。没事时，她坐在巷口的风里，看我站在门口就唤我去帮她捏捏额头。老嫂子有六个儿子，儿子的名字里除了菊，多是田、顺、文、林这样的字，看得出，老嫂子在孩子们的名字里隐藏着很大的希望，希望年景风调雨顺，希望田肥林茂，希望孩子们能成材。老嫂子溺爱她的儿子们，五儿子直接唤个五儿，六儿子直接唤个六儿，老嫂子与我家做邻居时，五儿早不在人世，六儿成家，日子紧巴，老嫂子说起六儿来满是心疼，说孩子一个月没吃过面条了。菊田是老嫂子的四儿子，成家最晚，和老嫂子住在一起，那时，菊田爱上了本村最美的姑娘，虽阻力重重，他决定等着爱情，不肯潦草成家，老嫂子也不担心他，说起儿子们的婚事，老嫂子脸上满是幸福，她说：我的儿媳妇，一个比一个好看。她说的没错，她家真是梧桐树招来了凤凰，媳妇们都美极了。和老嫂子做邻居时间不长，她就得病去世了，菊田那时成家没成家真的没了印象，只记得一九七六年毛主席去世后，各村子都摆灵堂吊唁，菊田的新房子做了灵堂，乡亲们戴着白色的绢花去凭吊，我在自家房上看，那时就觉得菊田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村里没第二个年轻人能做到和他一样把新房当灵堂用。我把对老嫂子的亲情般的感情，不知不觉移到了菊田身上，菊田与她母亲长得很像，眼睛不大，很有神，走路一阵风，是不摆胳膊的那种快速，最重要的，是他与他母亲一样善良。菊田没有文化，不识字，但他什么都懂，会电工，会拉二胡，会敲锣打鼓。平日看见他，都是腰间拴着修电线的工具包，谁家线路有了问题都是找他，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收音机坏了，他一鼓捣就没问题，在乡亲们心里，菊田是个小能人儿。按辈分，菊田是喊我姑姑的，比我大二十岁，按乡俗习惯自然叫不出口，他若叫出，我自然是不答应的，就像我也不好意思喊他的名字一样，从来没喊过他菊田，就是天天碰面打个招呼，如同风遇见风一样自然。菊田是我的邻家，他的爱人是我们五队最美的姑娘，不光是外表美，人心也善良到极致，与我的母亲对脾气极了，都是自己吃点亏感觉舒服的人，她们作伴去薅草，作伴去赶集，做了那么长时间的邻居，没有红过脸，彼此说不上彼此的一句不好，是怎么看都顺眼的关系。只要出门碰上，她们就要说说话，说着说着到了该做饭的时间，她们商量好做什么饭，所以，我家与她家，吃相同饭的时候多。每年正月十二烤风俗火，菊田会来我家门前捧场，他叫我的母亲二奶奶时，有着与他的母亲叫我母亲二婶子一样的音韵，沉静而甜美，仿佛那声音不是从嘴里随意叫出，是从心底里带着厚重的仪式感走出来，不厌其烦地完却人生的一场场遇见。在我母亲心里，菊田就像亲弟弟一样，菊田有什么困惑对我母亲讲述的时候，我母亲神情里的叮咛意充满姐姐对弟弟的关切，菊田两口子绵善的性格是我母亲欣赏且敬佩的。烤完风俗火，门前的乡亲们散去，菊田要去我家坐一下才回去，仿佛是为了加深我现在回想起来的印象，仿佛给岁月打卡一样，一年若不去就不对了。年年正月十二在我家坐一坐，却不是为了喝茶，从心里觉得亲近，年过完了，新的一年开始了，坐上十分钟，就是与岁月的约定吧，新的一年，我们都还在，平日谁忙谁的，有了困难别忘了我一直在不远处。好多年没见过菊田了，上次见应该是在马村吧，因菊田的爱人是秋花大娘儿媳妇的亲姐姐，只要赶马村庙，我一般可与菊田邂逅。他老了许多，遇见也没多少可说的共同话题，一转身，脑海里还是他风风火火走路的样子，他骨子里依然巧，会开车；依然爽，会喝酒。我们都在故乡的微信群里，他有时发一个戏曲程序，看得出是喜欢戏曲的，我村唱戏那些年，菊田是在台上紧锣密鼓的那个人，那小鼓打得真是紧凑，雨点般的清脆，他聚精会神地敲鼓，全神贯注与戏节奏合拍，没有一句台词，却让十里八乡的乡亲记住了他，有的人来看戏就是喜欢看他敲鼓的样子，这句话说出来没人相信，却是真的。菊田的微信头像是他年轻时的相片，头发稠密地背向后面，露出明净的额头，脸颊红红的，是黑白照上了颜色的那种相片，很有军人的魅力，至于是不是当过兵，我不知道，我对三十岁之前的他几乎一无所知。那天下午，阳光很薄，有风，我陪父亲在门前晒太阳，对门婶子向我们走来，一开口就知道她带来了故乡的消息，婶子说
　　那个谁没了。故乡人说一个人死去都是用没了替代，显然她是突然忘记了名字，只能用阐述那个人特征的方式表达自己想说的意思了。婶子说是你家的邻居，我一时恍惚，不愿也不想叫出邻居的名字，但我心里突然针扎似地，在心底扎出了菊田两个字。婶子在我迟缓的思绪里沉默了一分钟，说：是菊田没了！菊田走了，我是一定要回去看看的，因为我们两家很近。两家的近也不是经常串门的那种关系，我没有去过菊田家几次，昨天去他家，才知道他翻盖新房子后我一次也没去过，一棵石榴树上开了火红的石榴花，石榴花接纳人间悲喜，那么红，依然感觉与人已远去的氛围契合，他的遗像风格与他的微信头像很相近，头发向后，目视前方，仿佛人间有太多没有了却的事情。他家有肉肉花，很多，这些肉肉花也是菊田喜欢的吧，这些肉肉花凝结了他的目光，如今我再注视肉肉花，相当于至少这个初夏我与菊田邂逅过了。人走了，是悲事，我没有流一滴泪，不知道心情为何如此平静，或许，在我心里，菊田是不会没的人，他一直是我的邻家，风风火火，那么鲜活。突然从微信群打开菊田的微信，想看看他敲小鼓的视频，发现我们不是好友，他应该设置了不让陌生人看圈，我只看到了他的封面，一张清新的荷花图。斯人已去，品质如荷，那就在心田里种一片菊花吧，回忆不散，邻居永远，若有天堂，还做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