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间,我已经远离了故乡二十多年。许多人、许多事都在光阴的飞逝里,渐渐远去,淡出了记忆。然而,那几间破旧的老屋,始终不曾淡忘、模糊,像光阴的影子,伴我成长,给我温暖,给我力量,成为我人生旅途的港湾。 黑房子 自我记事起,母亲整日都生活在忙碌里,似乎连坐下来聊聊天都是特别奢侈的事儿。鲜有的几次聊天,母亲却提及了黑房子。我对黑房子充满了好奇,充满了疑惑。 父母亲于1954年腊月二十七结婚,蜜月没度完,父亲便应征入伍。 在父亲服役的三年里,母亲度过了几近屈辱的日子。因为贫穷,吃糠咽菜都无法正常保证,还常忍受家人的白眼,甚至恶语相加。仅有的一床被褥也在母亲回娘家时不翼而飞,实在无法待下去,便常年在姥姥家住着。姥姥45岁守寡,当时大姨出嫁了,母亲18岁,三姨12岁,四姨和舅舅只有6岁,姥姥的生活更艰难。每次村里分粮食,姥姥都会因为借公粮,经常被队长奚落和责骂。姥姥借粮总是十有九空,含泪而归。母亲和三姨只能在春夏两季多挖些苦菜,晒干了,秋冬季煮熟,拌着杂粮以及糠皮吃。活下去,成了姥姥全家的第一大事。 三年服役结束后,父亲回来了。父亲看不见母亲,当天就步行去了三十里外的姥姥家找母亲。然而,在途经邻村父亲的亲姑姑家,听到的却是母亲改嫁的消息。这对于父亲来说虽难受,但不震惊。家里的生活状况,父亲是知道的。生怕母亲在艰难中做傻事,父亲也曾在好几次书信中劝母亲熬不下去就改嫁,还把自己的同意书盖了部队的公章。 当父亲见到母亲才知道,原来是有些格外关心母亲的有心人,在恶意地黑色中伤。蜡黄、瘦弱的母亲,在这段黑色日子里,艰难支撑,却从未动摇那颗深爱父亲的心。 父亲接母亲回来后,借了本家二爹的一间泥坯小屋,抹点白灰,简单置办点生活用品,才开始了柴米油盐的真正生活。 父亲退役后,去市机械厂当了一名工人。母亲在村里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大哥出生后,母亲便背着大哥去挣工分,从不怠慢每一次集体劳动。在大哥六七个月大这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母亲趁大哥睡着了去挑水。回来时,一进院子就听到了大哥不同寻常的、非常响亮的哭声。母亲赶快放下担子,跑进屋里,摸黑抱起大哥,可是任凭母亲怎么哄,大哥依旧反常地嚎哭。母亲把大哥抱到屋外阳光下,才发现大哥的小脚丫被鲜血染红了,血不停地流!原来,屋里太黑,大哥的脚竟然被来回跑窜的老鼠咬破了!顿时,母亲心疼得泪流满面 黑黑的小屋,留下了大哥撕裂的哭声,也把伤痛和无奈,刻在了母亲的心坎儿。每每说到这件事,母亲总是不自觉地流下眼泪。黑房子就像一个黑色的影子,记录了母亲那段艰难的日子,洒满了母亲委屈、甚至屈辱的泪水。 然而,即便是这间伸手看不清五指,刮风掉泥渣,下雨支脸盆的黑房子也在大哥四岁这年被收回了。总得找个地方住啊!父母亲只好一月一元钱租邻居的房子住。一年后,父亲才在自家坍塌的老屋地基上,盖好了属于我们家的第一间小正房(堂屋),一家三口才结束了串房檐的生活。 婚后三年的屈辱生活和短短的几年黑房子经历,像烙铁的伤痛一样,永久地刻在了父母伤痛的记忆中,也成为了母亲对黑色的过敏源。 豆腐坊 自家的新房子,我最深的印象便是一铺大炕、两个灶台。灶台与火炕中间都隔有二尺多高的砖墙,这是母亲担心我们不小心掉进锅里而做的防备。最显眼的便是当地一盘大石磨,让本就不大的地儿更小了。 在二哥出生后,父亲微薄的工资,加上母亲的工分,无法让一家人填饱肚子,父亲便辞掉机械厂的工作回村种地,和母亲一起做豆腐、卖豆腐。种地、做豆腐,父母一干就是一辈子。 父母亲总是在我们熟睡中,在凌晨三四点便起来,点着油灯磨豆糊。父母亲轮流拉磨,这个过程往往持续两三个小时。 手工制作豆腐是十分讲究工艺的,过程也十分繁琐。但母亲总是耐心细致地做好每一道工序,经常累得直不起腰来。我常常在睡眼蒙眬的早晨,看见昏黄的灯光下,腾腾热气里,母亲右手点豆腐,左手握拳捶打腰部的身影。小小的豆腐坊,镌刻了父母亲的勤劳,也印证了他们爱情的甜蜜。母亲常说:你大(方言,父亲的意思)可体贴我了,总是自个儿想方设法多干活。说到这些,母亲的脸上常常露出幸福、甜蜜的微笑。这情景,仿佛不是在向我诉说生活的艰辛,更像是娓娓追忆他们的爱情佳话和相亲传奇。 日子在父母亲的操劳和奋斗下,越来越有了起色。过了两年多,父母亲又在院子南边盖起了一大一小两间房子。母亲把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对此,父亲是很赞赏的。你妈虽是个女人家,但也可有魄力了,平时省吃俭用,当时一下就买了两大捆椽,主张再盖南房,常记得那椽是一块五一根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四年多了,每当父亲说起母亲,浑浊的眼里总是闪现着少有的光亮。 盖起了这两间南房,家里的住房才不紧张了。平日里,父母亲在正房做豆腐,让我们兄妹在南房读书学习。 小小的豆腐坊,温暖了我们的生活,温暖了我们兄妹的心,更坚贞了父母纯洁、朴实的爱情。 我是兄妹五个中最小的,相对于哥姐们,我童年记忆的印痕,更多的是在后来修建的窑洞中。 避风港 眼看着大哥、二哥就要到结婚的年龄了,父母亲决定再箍几孔窑洞。当时大哥在平遥农机学校求学,二哥辍学后,十几岁就整日随同父亲在村里后沟点火、炸石山、打石头。一块块打磨好的石头,再由父亲和二哥用小平板车拉回家。一年多的时间,父亲和二哥才备齐了箍窑洞的石头。 四眼窑洞分两次在两年内终于完工,我们全家七口人又一次幸福地搬家。电灯取代了煤油灯,机器磨取代了石磨。住进了新窑洞,父母亲依然勤耕细作,经营着我们的避风港。长期超负荷的劳作,父母亲都落下了腰腿疼痛的毛病。一天中不得不吃好几次去痛片。65岁的父亲,直到吃上去痛片也挑不动沉重的豆腐担子,才与这一生的职业做了最后的告别。 母亲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似乎永不知疲倦。离家不远的荒地也要开垦出来种点土豆玉米、瓜果蔬菜的。每年夏秋两季,我们总能吃到母亲亲自种的蔬菜。 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体力大不如前,地里劳作也不再麻利。一次重体力活后,母亲病了,病得很重,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积极治疗下,母亲也仅能勉强坐起来。母亲再也不能做家中的顶梁柱了,反倒还得弯腰驼背的父亲照料母亲的饮食起居。母亲心里难受,有时候悄悄落泪。你这是怎么了啊?父亲宽慰母亲,你自从来到杨家,受了一辈子罪(苦),现在能歇着了,我照料你!我们从未敢想,身体本就不好的父亲,却能周到地把母亲照料好。 母亲刚生病的那年冬天,一次病危,液体输不进去,药吃不进去,连一口水也喝不进去,话也不会说。医生也束手无策,让母亲出院。我们兄妹五人只好把母亲送回老家的窑洞。当二哥把母亲从车上背回家时,父亲着急地问我们:怎么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我们谁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又哀伤地转向母亲:一天享福的日子也没过,受了一辈子罪,唉父亲的声音低沉而哽咽,母亲的眼角流出了泪,我们的眼泪流成了河父亲帮母亲擦去眼角的泪,然后轻轻扶起母亲,期望把他手里的丹参滴丸连同温开水一齐让母亲服下去。无奈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母亲的嘴依然张不开哪怕一条细小的缝。父亲轻轻地把母亲放下来,握着母亲的手絮叨着往事好在两个多小时后,母亲突然能张嘴了,也能吃药吃饭了 父亲这一照料,就是整整九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日三餐,洗衣做饭,把母亲照料得仔细而周到。连我们也不敢相信,八十多岁、浑身病痛的父亲能坚持照料母亲九年。尤其是后期,母亲瘫痪在床,每顿饭都是父亲先喂母亲吃了自己再吃。我们回家后,母亲依然习惯于让父亲喂她吃饭,父亲也总是耐心地喂母亲吃下一口又一口饭菜,总是和母亲说:慢点吃,别噎着,多吃点!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一孔窑洞,像一池忘情水,浸透了父母患难与共的一生,用爱相守的一生。 从黑屋子到豆腐坊,再到避风港,在辗转风雨的平凡岁月中,父母亲携手走过了六十二年。 六十二年,风不平,浪不静;山艰难,水狂澜。可是,父母亲却用一对金子般的真心,互爱着彼此,牵手了矢志不渝的一生。 我的老屋在变迁,我的老屋在走远。但是,父母亲面对挫折、艰难,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和相爱一生、彼此忠诚忠贞的榜样,却牢牢地扎根在我们兄妹的心中。 我怀念远去的老屋,父亲想念远行的母亲 我知道,这样的岁月永远都不会离去,永远根植在我的生命当中,如光阴的影子,温暖着我的心,给我光明,催我奋斗,催我成长。 白天不懂夜的黑。我读懂了母亲的惧色,读懂了父母亲手的颜色,心的光泽。(文杨旭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