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十三岁

　　一九七一年一月，我们一班二十几个孩子在本村那所破旧的土坯房的五年制小学里毕了业，接着又升入了中学。
　　那个时候正闹所谓的文化大革命，时兴的是砸烂和打倒。旧的考试制度招生制度都被砸烂了，原来的小学校长也被打倒了，学校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宣称要由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因此我们既没有经过任何考试，也没有变换学校，就稀里糊涂地由小学生变成了初中生。
　　教室还是原来的教室，课桌还是原来的课桌。不同的是教数学和语文的两位老师换了人。原来教我们算术课的杨老师改教语文课，数学课老师则由刚刚上任的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王代表担任。
　　王代表是村革命委员会派驻我们学校的代表，同时担任我们学校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他本来是乡农业中学的一名学生，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成了造反派头头，带头造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反，后来乡农业中学解散了，他就回村里当造反派，再后来又成了村革命委员会的委员。
　　第一节数学课，上课哨子吹过了很长时间王代表才昂头挺胸地走进教室。他先是很响亮地咳嗽两声，重重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接着举起一本包着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说道：红卫兵小将们，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首先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读完了接着又读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接着又读愚公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就这样一直读了足有二十分钟。看样子这位王代表是很擅长读《毛主席语录》的。
　　读完毛主席语录》，王代表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很费力气地画了一个尾巴朝后的根号，然后回过头来问我们：红卫兵小将们，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你们有谁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见我们都摇头说不知道，他颇为得意地晃晃脑袋说：告诉你们，这个东西名叫‘根号’，是开平方用的。这时有个提前翻过教材的同学举手说：老师不对，‘根号的小尾巴应该在左边，可你的这个却长在右边了。奥是吗？王代表捡起讲桌上的教材翻看了一通，又与黑板上自己画的‘根号’对照了一番，不由得脸上泛起一片潮红。但仅仅是一刹那的时间，他立刻又镇定下来，对着我们振振有词地说：是的，我写的‘根号’是与书上的不一样，可这是我故意的。你们想一想，这书是谁编的？还不都是那些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编写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编的教材中根号的小尾巴在左边，我们就偏偏把它画在右边，这叫反其道而行之。好了，我还要去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下面的时间你们大家自学吧。说完，也不看一下我们的反应如何，他就匆匆地收起教材出门了。
　　从那以后，王代表的数学课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式：上课后先学习一通最高指示，接着划出课本教材上的一段内容让我们自己学习，然后他就借故走开。我们也乐得他这样做，因为他走后我们就完全自由了，想干什么干什么，掰手腕较力气，打扑克下跳棋，玩得十分痛快。
　　杨老师大约五十几岁年纪，瘦瘦高高的身材，稍微有些秃顶，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给人一种很严肃的感觉。听人说他过去曾经是国民党部队的一名连长，参加过长城抗战，后来因为所在部队被打散他就卸甲归田回了老家。刚解放那阵缺少教师，乡里动员他出来当了小学教师。
　　杨老师名叫杨永顺。他不仅算术课讲得好，语文课也讲得好，尤其是讲古文。他讲古文《曹刿论战》能把战争的场面描述得活灵活现，让人越听越爱听。他对我们要求也很严格，范读课文时边读边在两排课桌间的过道上走来走去，眼睛看在课本上，眼角的余光却在不停地扫视着坐在座位上的我们，见谁溜号了就会过去用手指在他的课桌上轻敲几下以示告诫。所以上王代表的数学课我们可以满不在乎，上杨老师的语文课我们一点不敢马虎。
　　记得那是第二年冬天的一个下午，王代表叫了我们几名同学到他的办公室。他先是很响亮地咳嗽两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举起红塑料皮《毛主席语录》说：红卫兵小将们，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首先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帝国主义者和国内外反动派，都不会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红卫兵小将们，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现在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需要你们去完成。经过我们学校革委会深入调查，发现语文教师杨永顺是一个隐藏在我们学校的历史反革命分子！他以前是反动军阀，现在又利用教师身份做掩护进行反革命活动，在课堂上向学生灌输非无产阶级思想。这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在我们学校的反映。学校革委会决定抽调你们这些出身好觉悟高的同学组成一支战斗队，专门负责监视杨永顺的一举一动！
　　按照王代表的安排，我们八名同学分成了四个小组，每个小组负责监视一个晚上。因为王代表说了，反动派的活动大都会在晚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和一个叫大牛的同学分在一组。大牛是班级出名的蛮子，个头高胆子大力气也大，和他分在一个组我觉得非常高兴。
　　第三天晚上轮到我和大牛值班。我们躲在杨老师办公室的后窗户外面，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偷偷地往屋内窥探一下。杨老师一直坐在办公桌前备课和批改作业，中间偶尔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小北风嗖嗖地刮着，天气清冷清冷。我们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我说：这天儿也太冷了，咱们找个地方去暖和暖和吧。大牛点点头说：成，咱就到那边的打麦场去。
　　我们跑到附近的打麦场上，在一个麦秸垛的背风处掏了个大洞钻进去。风刮不着了，洞内暖暖和和的。我们躺在洞内身上又盖了层麦秸，慢慢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狗叫声把我们从睡梦中吵醒了。我们从洞内爬出来，拍打掉沾满身上的麦秸。大牛看了看天上的星星说：他娘的，已经过半夜了。咱们回家睡觉吧。说心里话我也很想回家睡觉，可又怕王代表会来查岗，他曾说过要半夜来查我们的岗。我犹豫着说：要不咱们再去看看再回家？大牛说：也成，那就照你说的办。
　　我们又重新潜回到杨老师办公室的窗外。隔着窗上的玻璃向里望去，见杨老师正用毛笔在一页纸上写着什么，边写边在口中轻声诵读：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
　　大牛拉着我走到一边问：他这写的是啥东西？我说：好像是首诗。诗？啥诗？好像是首古诗古诗？那咱们赶快去报告！我有些拿不准，还在犹豫。大牛催促说：别再磨蹭了，先报告了再说，报告了就没我们的事了。
　　我和大牛气喘吁吁地跑到王代表家，敲门很长时间才把他从睡梦中叫醒。他很不高兴地问我们干什么。我们把看到的情况讲了一遍。他听后立刻来了兴头，连声说好，好！你们干得非常好！你们这是立了大功了！
　　第二天下午，王代表又把我们这些同学召集到办公室。他先是很响亮地咳嗽两声，往地上吐口唾沫，接着举着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语录》说：红卫兵小将们，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首先让我们一起学习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今天把你们召集到这儿来，是要再交给你们一个更加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就在昨天晚上，隐藏在我们学校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杨永顺公开进行反革命活动，被我们的红卫兵小将当场发现了。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对他进行一次深入的揭发批判，一定要把他批倒斗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希望你们在这次斗争中经风雨，见世面，发扬敢拼敢杀的战斗精神，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当天晚上我和大牛相约一起去参加批斗会。路上大牛问我有没有准备武器。我不明白咋回事，问他准备什么武器。他把手往外一伸，只见手中握着一段小木条，木条上钉着两根铁钉，铁钉尖向外延伸，握住拳头钉尖会从指缝间露出来。他诡秘地笑笑说这叫肉里藏针，是王代表教给他的方法。这样拳头打在人身上钉尖能刺进肉里去。王代表已经交代了，如果杨宇霆不老实交代问题就给他点厉害尝尝，到时候以灯光为号，灯一灭就一起动手打他。我听着只觉得心里阵阵发毛。
　　批斗会场就设在我们的教室内，参加会议的除了我们这些学生还有学校的全体教工。王代表主持会议，杨老师低头弯腰站在台前。王代表先是很响亮地咳嗽两声，往地上吐口唾沫，然后举起红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语录》说：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首先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今天召开这个批斗大会，就是要彻底揭发批判历史反革命分子杨永顺的罪行，把他批倒斗臭，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接着便带领大家高喊了一通打倒斗臭之类的口号。
　　王代表高声怒喝：杨永顺，老实交代你的问题！
　　杨老师困惑地说：我不知道要交代什么。
　　还想抵赖！王代表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晃了晃问：这是谁写的？这是不是你写的反动诗词？
　　王代表手中拿的正是昨晚杨老师写的那张纸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手中。
　　这不是反动诗词。这是我抄录的一首古诗。
　　不是反动诗词？那我问你，‘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是什么意思？
　　就是首古诗，没什么别的意思。
　　还狡辩！我已经打听明白了，你这是借古讽今，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我没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老实交代，是不是？
　　不是。
　　是不是？
　　不是。
　　看样子你是铁了心要与无产阶级司令部顽抗到底了。王代表又开始带领大家呼喊口号：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杨永顺！杨永顺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绝没有好下场！不老实交代问题就让他灭亡！随着王代表的手猛地向下一挥，会场里的煤油罩子灯被人吹灭了，教室里一片黑暗。台下的人纷纷冲上前去，对着杨老师就是一阵混乱的拳打脚踢。
　　待到煤油罩子灯重新点亮以后，人们重新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杨老师则躺倒在讲台前的地上，身上的棉衣已经被人扯掉，白衬衫上沾满了灰土和点点血迹。
　　王代表又带领大家学习了一段最高指示，然后说今天的批斗会暂时开到这里，但是这件事情还不算完，过两天还要继续开批斗会，一定要把杨永顺这个历史反革命分子批倒斗臭！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就病倒了，夜里净做恶梦，身上直出冷汗。
　　一个星期后我去学校上学，听人说杨老师已经被县公安局抓走，历史反革命身份加上现行反革命罪行，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王代表因为揭发批判杨老师有功，被上调到公社中学担任革委会主任。
　　没过多长时间就到了一九七二年元旦，过了元旦我们就变成了初中二年级学生。
　　那年我们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