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十多岁时写下《传奇》至今,张爱玲始终是华人文字世界中的传奇。她不世出的文学天才,她的显赫家世,还有她与胡兰成的倾城之恋,正解误读,延绵无休。她就像曾在小说中用过的那个比喻,成了被各色人等出于各种目的把玩在手中的蝴蝶标本,鲜艳而凄怆。 可是无论褒扬还是贬抑,冷漠孤寒都是张爱玲的专属定义。赞美者说,那是文学天才有别于众的标签,对张胡之恋不齿者则视她为冷血薄情,于家国大义无感的自私文人。 其实如果回溯张爱玲的生命史,不难发现,她的冷漠既有家族基因的传承(除过她的弟弟,她的至亲皆是心性冷漠之人),也有成长期心理阴影打下的基调(被生父殴打拘禁险些致死)。人性的凉薄早早便在这颗敏慧心灵里埋下一粒冰冷的种籽,日后经过背叛、疏离和伤害等暗物质的滋养,逐渐生成遮天蔽日的森然巨树。 而她也就此背对着这个世界,一级级走进了没有光的所在。 她的冷漠寡情自有因果,无可厚非。不是每个穿越暗夜的人,都能够纯洁无邪地迎接黎明。也不是所有曾寒彻心扉的人,依然愿意与这个世界温情相拥。既然都不是圣者,就不应要求他人通体光辉。可是唯有她对待唯一手足的弟弟张子静的态度,着实令人难解。 从张爱玲的散文来看,小时的她和弟弟还是很亲的,一起玩耍,一道成长。心绪激变的青春时代,为了父亲在饭桌上对着弟弟打去的那记耳光,她还会大大震动且落下泪来。但后来,成名后的张爱玲从断然拒绝为弟弟和同学所办刊物写稿,到一九五二年离沪赴港的不告而别,她与弟弟渐行渐远,直至音问两绝。 九十年代她再度翻红后与弟弟恢复联系,也已是老人的张子静写信对姐姐开口请求援助,说自己有个能够考虑结婚的对象,只是没有房子。张爱玲回复了那封著名的回信没有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其实我也是勉强够用。 但实际上,张爱玲去世后将所有的文学遗产与物质财产都遗赠给终生挚友宋淇邝文美夫妇。据说各种存款票证有数十万美元之巨。 张子静的婚事是否因此告吹不得而知,可以确定的是此后他一直蜗居在十几平米的房间中,终生未婚。 无论是当年的别家去国,还是最终离开这个世界,张爱玲对她这个唯一的手足兄弟,都没有任何交待,没有说一声再见。 至于她对张子静为何如此冷待,就连她的遗产继承人宋以朗先生也不得而知,在他看来,张爱玲是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怪异之人。 其实这种反常固然令人费解,但如果对张爱玲的人生遭际做一探究,却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01力量的悬殊划定圈层,手足亲人之间也难破壁垒 张爱玲的一生,在后人眼中原本已不胜哀凉。但她毕竟是才情惊天的文学天才,终其一生,不管是外界还是内心,其价值的评价认定都已圆满。况且,从骨子里来看,张爱玲是极其冷硬强悍的,自小便被我是天才,我的一生必定与众不同的信念所激励鞭策,遇到痛苦挫败也会被视之为日后可供滋养自己文学天分的沃肥。 她有自成一体的完善内在系统。刀枪不入。 而她外貌与内心同样柔美孱弱的弟弟,从一开始便被遮蔽在才情卓异的姐姐的光芒之下。如果是姐妹,这个模式或许会发展成在众多文艺作品中出现的,平凡妹妹对美慧姐姐心怀妒怨的狗血剧情。但张子静不是,他不是那种自我存在感很强的人(事实上也很少有人关注过他),从小到大,他得到的只有疏离与无视,他的自我意识被外界打压到连自己几乎都难以确认的程度。 张爱玲的小说《茉莉香片》中的男主,那个心理扭曲变态的懦弱男青年,据说原型就是她的弟弟张子静。 人与人之间是天然存在着一种相互较量、相互抗衡的对立关系的,这是生物界在恶劣的进化过程中的生物本能遗存。头狼不会对弱狼摇尾示好,成功者也不可能尊重失败者。即便是血缘亲人,如果二者力量对比过于悬殊,各自也会被划定在无形且隔绝的所属圈层之内,无法达到精神真正的互通与共振。 这种力量的权衡标准因人而异,俗人是名利权钱,对张爱玲这样的文化精英来说,一个人的精神意志与智力才情肯定是她内心价值评判的权重部分。 同为亲人,比弟弟远一些的姑姑因为秉性特立独行,就令张爱玲倍加欣赏。她跟这个姑姑就亲近得多,暌别几十年,甫一取得联系就去信询问是否缺钱。 还有她青年时代的好友炎樱,也是因才情敏慧性格鲜明而被她引为知己。 而她对弟弟的感情,就像老师面对一个无论如何都学不好的笨学生,也许内心会有点同情,但永远也不会发自内心地欣赏和喜爱。02精神的洁癖画地为牢,只有保持距离才觉得安全 张爱玲的研究者闫红认为,张爱玲有严重的精神洁癖,一直觉得人很脏,只要沾上人就脏的心理使她对几乎所有的人都保持距离,以便免生不必要的龃龉。 这个解释对解读张的行为有一定帮助。人与人之间,的确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洁净,不清爽之感,很多情况下也的确不如独善其身。 以我们常人的感受而论,凡有一定阅历就会对人际间的那种琐屑甚至龌龊并不陌生: 他借了我几百块钱一直不还,要吧,张不开口,不要又心里不痛快。 明明是她约我出来见面聊天,结果结账时我稍一让她竟然便顺水推舟让我买了单 就是这些蝎蝎螫螫又摆不上桌面的感受,像浴室墙壁上那层滑腻的东西,让人心生嫌憎。 但人间本就是肮脏之地啊,就像菜市场,虽然污水遍地百味杂陈但谁也离不开,如果不那么清高的话,还会觉得小菜场是一个城市最可亲和最具人间情味的地方呢。 这一点张爱玲和《红楼梦》里的妙玉是最像的,但也仅仅是像而已,妙玉也是时刻注意与人保持距离动辄嫌人脏的,但实际上她的清高具有表演成分,因为类似于接受贾府供养的尴尬境地,所以她的清高更多是有一种就不尿你的虚张声势在里面的。 从她对宝玉的欣赏和对黛玉宝钗湘云等人的亲近,不难看出她并不是个时时心理过敏的精神洁癖患者。 而唯有张爱玲,确切地说是晚年的张爱玲,是真正将自己封闭在了精神的无菌室里。她不是看不起人,而是像躲避不洁口气一样的躲着人。在最后的岁月里她连信都轻易不回,连书信往还接触到的那点人气她都避之唯恐不及。 她做人做事清爽分明,一生最怕的事情就是黏黏糊糊不清不楚。这种心理是可以理解的。 但若对此敏感到不近人情,乃至于对待伸一把手便能予他一生幸福的至亲骨肉也定要如此保持距离,恐怕也只能称之为极端的病态心理了。03生物的本能决定意识,弱者无足轻重是世间铁律 不论何种生物,都会天然地服从种群中具有强力支配地位的首领。而人在进化的过程中,也都是毫不留情地丢弃下孱弱病残的同类而跟随强者昂首走向文明与进步。这是一切生物的本能。 孤高如张爱玲,崇尚的同样是冷硬、强悍、坚绝和一切强大的覆盖性的事物。所以,张胡之恋固然肇始于两人才情意趣的惺惺相惜,更因胡在年龄、阅历、学识、意志、经历诸般方面对她的某种凌驾,一代才女才甘于那么委屈,甚至卑微地爱着他,并在这爱中得到难以割弃的快感。以至于即便尽知他朝秦暮楚的渣男嘴脸仍山长水远赶去探望,由此沾染上一生也无法洗清的污渍。 盘点她的经历,自成年之后,凡张爱玲甘愿与之发生纠葛之人皆是超群拔俗之人,没有一个是完全的弱者。 看似老病缠身的赖亚,其实在精神上也自有强悍之处。 而她所塑造的最为成功的人物,比如曹七巧之类,都具备仿佛能发出金属啸响的强悍个性。在每一个作品中,哪怕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都性格鲜明,有着咬牙挣扎的生存韧性。 而张子静性情柔顺软弱,无论在任何方面都无出众特异之处,是个始终在大时代的夹缝中苟活的小人物。他身上唯一的光点就是与世无争的温良。即便姐姐对他这般薄情,他也从无怨言,只说了解姐姐的个性和晚年生活的难处,对她只有想念。 可是在生存竞争的大格局中,弱者的命运注定是被淘汰与遗忘。看到一只孱弱的羚羊被群狼猎获,其他羚羊就会无动于衷地继续吃草。 在张爱玲的心中,这个弟弟显然是没有什么分量的。内心深处,或许还有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轻视。 其实世间这种强势姐姐并不少,但她们即便对弟弟再看不上,该伸手时还是会伸手。 张爱玲却不属此列,终其一生,她始终贯彻着自己的文学审美与人生理念,做什么都是一往无前的孤绝,爱就爱,哪怕你是背亲叛国的汉奸。不爱就是不爱,哪怕是手足相连的弟弟。 她只忠于和服从自己。 我是情感领域创作者仇意,欢迎您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