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hr刘得胜听了排长的话,思想上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他想起自己走过的路,也不是很顺利的,怎么一下子就忘记了呢? 他的家在湖南攸县黄土岭。一家五口全靠父亲佃种地主七亩多地过活。由于土质差,肥料缺,很难碰上一年好收成。交给地主的一千三百斤稻子,一粒也不能缺少。一年到头,落得两袖清风,常常全家人挨饿。一九三一年大水灾,村上饿死不少人。他们全家靠摘野菜,捞浮萍充饥。母亲因为吃错了野菜,中毒死了。后来,把小妹妹卖掉,才买到一口棺材,把她收殓入土。他自己十一岁,帮村上一家地主放鸭子。有一次,一只鸭子被老鹰抓去,他被地主婆打得死去活来。过去,他对这种生活,总认为是命里注定;经过诉苦运动和阶级教育,才懂得这是地主对穷人的剥削和压迫。 抗战期间,他没有和日本鬼子打过一次仗,妄想在军队里鬼混几年,能当上一个小官。去年新登战役,国民党突击营被消灭,他算是解放了。可是最初,他还抱着很大的敌对情绪。直到解放金坛城,第一次和日本鬼子面对面作战,他才明白:过去是完全受骗了。 他最感动的是首长对他的关怀。他在被俘的时候,有二十几张关金券被人抄了去。当时,他因为活命要紧,没有去想它;待到以后需要用的时候,又不知道哪儿去找。当部队进入金坛城,排长突然把钱拿出来,对他说: 刘得胜,天快冷了,你拿去买件卫生衣。 当时,他还以为排长和他开玩笑。直到排长告诉他,这是政治处为他保存起来的,他激动得几乎流出眼泪来。从此,他开始体会:解放军真是自己的队伍。由此,他联想到今天新来的战士,很可能和他当初的心情一样,他有什么理由去歧视他们呢? 他的这种情绪的转变,一回到班上,又因为胡明来的到来而扰乱了。本来,他只听说他要来,没有想到他已经垂头丧气地和新战士坐在一起了。他担心胡明来在新战士面前说怪话,连忙跑到他跟前说: 老胡,你来我们班上,真好。我们正缺少老骨干。 我是人家不要的,算什么骨干。胡明来气忿地回答。 刘得胜唯恐他的话被新战士听到,连忙拿着他的背包,带他走开,说: 老胡,我们是老战士,说话可要当心,不要给新战士一个不好的印象。 我已经是老油条,胡明来噘起嘴说,还管它这些。 你怎么可以这样讲?刘得胜耐心地劝导。你想想,我们初来的时候,老战士怎样对待我们? 如今我们老了,就不值钱了。 你这样说就不公平,刘得胜批评道。谁个不犯错误;有错就应当改,坚持错误就不对。 我这算什么错误?最大不了,就是在老百姓田里扒了一个红薯。胡明来振振有词地说,天这么热,哪个不口渴? 你不仅是扒红薯,刘得胜说,你和班长对抗,不接受批评,这就错上加错。现在你调到我们班上来,从头做起,不是很好吗? 我们这种人,总是抬不起头来的。胡明来顽固地说。 你不应当这样说。我听你诉苦的时候,知道你也是苦水流不尽的人。你想想自己做学徒的时候,过的什么日子?你师傅是怎么待你的? 胡明来听刘得胜这么一说,顿然想起自己的过去了。他在临安城里张大成缝衣店做学徒,生活有苦有甜,苦的是师傅虐待他;可是当他出师以后,师娘却看上他,又常常从她身上得到异性的温暖和抚爱,至今还引起他对她的怀念。他说: 得胜,你看我们这回会打回江南去吗? 刘得胜并不理解他说这句话的动机,只觉得他的口气有了转变,便高兴地说: 这要看我们的仗打得怎样。如果胜利发展,我们也有可能打回江南去。 那么,现在你有什么事,分配给我一点。胡明来的怨气开始消除了。 你自己去找个对象,进行政治工作。 正在这时,一个新战士迎面走来,引起他们的注意。新战士张全保从老百姓家里拿来一个木杓,舀水擦过脸,往地上一扔,走了。 刘得胜立即跑过去,把木杓拾起来,就和张全保攀谈起来。他并不责备对方不应当把木杓扔在地上,而是对他说: 这把木杓,如果是你家里的,人家把它扔了,你又怎么想呢? 新战士张全保睁大眼睛对刘得胜望望,一声不响地听着。接着,刘得胜不仅打听到张全保的出身,而且了解他当前最大的苦闷,也象自己初来时一样,被人搜去了一个金戒指。他安慰他说。 我们是解放军。不会把你的东西拿走,回头我去帮你问问,你放心好了。 我现在什么东西都没有,日子怎么过?张全保不满意地回答。 刘得胜想起他刚才用手擦脸,便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条新毛巾来,安慰他说: 生活用品,公家会发给你的。现在是在火线上,东西运不上来。先把我这条毛巾拿去用吧。 新战士张全保对他望望,并不说不要,也不说感谢。好象这毛巾上有毒似的,心里想要,又不敢伸出手来。他把头低下了。 你不用客气,刘得胜说,我们是同乡,现在又是同志,一条毛巾算得了什么! 张全保对同志两字并没有听进去,对同乡却很感兴趣。的确,他现在象是海上遇难的难民。船已经沉了,人还活着,他去靠谁呢?既然碰上这样一个同乡,比孤苦一人总好些。他说: 老乡,今后多靠你照顾。 他说着把毛巾收下来。 刘得胜凭他这一动作,看出他的敌对情绪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正如两军对峙,敌方一动摇,就是发起攻击的机会。他立即现身说法,用自己被俘的经过和思想感情的变化,打动对方的心,很快赢得了张全保的信任。他说: 你几晚上没有睡,好好躺一会。 刘得胜的工作是成功的。他赢得了一个战士的心,就把其他新战士吸引在自己的周围了。他们把他看做是老大哥,各人把困难都向他提出来了。 不久,队伍向泰兴城东南面的陈家桥出发。他利用行军的空隙,一路上了解他们的思想活动,解除他们的恐惧情绪。同时教他们注意遵守群众纪律,借了老百姓的东西要还,说话要和气。特别是他们还没有改换军装,很容易引起老百姓误会。他把他们看做自己的弟兄,他的话也就容易为他们接受了。 中午。部队到达目的地,全村庄的人都动员起来,迎接他们。民兵出去站岗放哨,妇女跑到连队上帮战士洗衣服。军民融洽在一起,无形中给那些新解放战士一种活的教育。 将近下午三点钟,庄东头响起一阵热烈的锣鼓声。接着,一面红旗从碧青的高粱丛中飘动起来。两个化装成船家女郎的姑娘,摇着一条纸糊的旱船撑到庄上来了。前面两个扎黄头巾、穿绿上衣的小伙子,撑着竹篙,一边跳一边唱地摇晃着。跟在旱船背后的小孩、妇女,象一窝蜂似的拥过来。 当旱船摇到一营的驻地,战士们好奇地把旱船包围起来。摇船的小伙子在船前跳舞,船舱里传出姑娘热情的歌唱: 天空密布着乌云哟, 江上卷起了风浪; 我们不怕风吹浪打啊! 向那朝霞灿烂的天边, 摇呀摇, 她们的歌声激起了热烈的掌声;歌声又压倒了掌声。最后,一片歌声、掌声和人们的欢笑声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一派欢乐的景象。 刘得胜带着新战士混在人群中看热闹,都被激动起来。新战士张全保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既感到新奇,又不理解。他问刘得胜: 摇船的两个女子,是不是唱戏的? 你不要瞎说,刘得胜解释道,她们是小学生。 她们不怕军队? 我们解放军是她们的靠山。 中央军来了怎么办? 你不要迷信中央军,刘得胜解释道,他们那些当官的,都是草包。 你不要只看这一次,张全保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中央军有十几万,今天就要渡江了。 你不要害怕,刘得胜说,我们有几百万。 我不相信。张全保坦率地回答。 解放区老百姓,个个都会打仗。刘得胜说,苏北有上千万老百姓,不比中央军多吗? 老百姓有什么用? 我问你,以前在家里,你是不是老百姓? 张全保被他这一问,找不出话回答。但他认为刘得胜有意和他抬杠子,也就默不作声了。 刘得胜为了鼓励他,便挽着他的手从人堆里走出来,恳切地对他说: 今天,你可能不相信我的话,你看以后的事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