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乡土文章）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
　　作者：赵雁明
　　陆家窝铺有个姓霍的老头，以前总去村里卖东西，春天的时候，他主要卖小葱，夏天偶尔来卖黄瓜西红柿，冬天的时候，他就专门卖冰糖葫芦，他所卖的物品，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从他所卖的黄瓜西红柿，就能看出来，他也是一位很在行的种地高手。
　　他是一个非常老练的游商小贩，担货物的扁担和筐，还有卖冰糖葫芦的道具，也都是他自己做的，做得很得手，做得也很巧。他每次来村里，要么站在村西头，要么站在大队部的墙外，也不吆喝，就在那里坦然等大家来购买，村里人最喜欢他卖的小葱，几乎一半的村里人，都是买他的葱栽子，但他只卖自家的小葱，从来不倒腾别人家的。
　　他也参加队里的劳动，春夏时节，都是隔三差五才来一回，只有到了冬天，他来的次数才会多一些。那时村村都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游商小贩非常受限制，但对于他，村里似乎很宽容，从来没有人说什么，他什么时候想来，都像走亲戚一样，似乎很理所当然。他卖的东西，可以用现钱，也可以拿鸡蛋换，称高称低，他都算得很仔细，村民也不担心缺斤短两的事。他似乎与村里有渊源，也可能与许多人家沾着亲，但他拿捏得特别得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对不打听，有人来买就接待你，没有人买东西，他就站在那里看，从他站着的姿势，就能看出来，他受过学徒的训练。
　　冬天的时候，他就扛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草把子，一个拿稻草捆扎的草把，里面穿着一个棍，草把的下方，还捆扎一个八字形状的支护，一长两短三根棍，正好呈三角能放稳，草把上事先扎好的眼里，插着一支支糖葫芦。那些糖葫芦，插得非常有序，十来支一组插半圈，整个草把上，大约有五六组，算下来，他每天卖的糖葫芦，大约能有五六十支。
　　村里人说，他蘸的糖葫芦，很早以前就有名气了，糖片儿大还薄，晶莹剔透的糖衣，很像山楂上都贴着一块薄冰片，最让人喜欢的是，他所蘸出来的糖，嘎嘣的脆，甜得很诱人，把糖葫芦插到被垛子上，十天八天不会化，也不会变味道，同样的白糖，经他手熬制，既能给山楂保鲜，也能让糖味更美，凡是吃过他卖的糖葫芦，再看到他的糖葫芦，没有不流口水的，兜里再没有钱，也得反复摸摸兜。
　　那时掏出来五分钱，买一串冰糖葫芦，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寻常人家的孩子，想都不敢想那事，实在馋得没办法，才会缠着家长买一串，然后飞快跑回家，弟弟妹妹分着吃。就连宠爱他的老姨或老舅，也不是总给掏钱买的，也有许多孩子，自己想办法解馋。解馋的办法，是拿东西换，破绳头，破鞋底子，还有铜铝铁，或者破塑料，折算成钱换，所以那时候的孩子，遇到路上的螺丝，或者绳头之类的，都有收集的嗜好，但有一种物件是不能使用的，就是铁道上的夹板和道钉，是不能拿来换钱的，路上捡的马掌钉，是大家最喜欢的铁。
　　然而用废品换钱买吃的，毕竟沾着馋的嫌疑，一般的孩子，宁可不吃糖葫芦，也不会那样做，所以他所卖的冰糖葫芦，尽管物美价廉，也卖得很慢，几乎每一天，都有剩余扛回去，卖多卖少他都不着急上火，明天他会接着扛新的冰糖葫芦来。伙伴们想象，做他的儿女太幸福，每天都有糖葫芦吃，有人曾问过这事，他说如今哪里会有那样的美事，卖不掉的糖葫芦，他都折价卖给他们村里的青年点，那些下乡青年，每天都是四分钱一支包圆，村里也有人想四分钱包圆儿，他说那样真不行，不能坏规矩，人家是天天要，你这是偶尔。
　　他做的冰糖葫芦，每个山楂都精心处理好，就连穿山楂的细洋槐条子棍，他都是刮去外皮，然后拿开水蒸煮过晒干的，两头的切削，都不敢带尖儿，他说他学徒的时候，师傅特别强调，小孩子吃糖葫芦，都是兴高采烈的，真有连跑带颠的，串的棍儿带尖，极容易扎嗓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许多人怀疑，他的糖葫芦，里面真的加冰糖，他说他用的，都是绵白糖，实在买不到白糖，拿红糖他也能熬出来用，里面的玄机，就是火候和加水量，非常难把握。他说他自己会做糖稀，他所做的冰糖葫芦里，是有非常少的糖稀加里面，即使告诉你，你也学不会。
　　他卖的冰糖葫芦，过年前那几天，卖得非常快，过年之前，许多孩子走亲戚，舅妈或姥姥，有时会给一毛两毛的，那时还有极少的人家拜年磕头，给长辈磕个头，会给五毛钱，磕头所赚来的赏钱，都是明确说买糖葫芦，大方点的孩子，会把钱都买成糖葫芦，分给弟弟妹妹们。我那时候过年前，会给老佟家老爷子磕头，也给老付家二爷磕头，老佟家大太爷，当过我父亲的师傅，领过我父亲干活儿，过年给他老人家磕头，是他定的规矩，每年腊月二十三，我都得由父亲领着，去给他拜年，说点吉祥话，兜里也能装点花生或糖球，给老付家二爷二奶磕头，是感激他老人家总帮我家挑水，给他磕头，是带礼物的，有时一瓶白酒带二斤蛋糕，有时只有二斤蛋糕。
　　有一年，老佟家大太爷特别的高兴，磕完头，赏钱改成一块钱，还给了我一个他自己木头做的铅笔盒，出他家门，正好卖冰糖葫芦的那位霍师傅在三妈家门口，大太爷让我把一块钱都买成糖葫芦，二十串糖葫芦，真的没有办法都吃掉，只好插在我家的被垛子上，谁家有孩子来串门，就给谁一串。老佟家大太爷，得空的时候，也常去爷爷家串门，抽着旱烟，说起不公平的事，经常立眼睛，村里许多人，都非常怕他，但他只对我不厉害，有时他聊着聊着，看到我进来，也会掏棉袄里面缝的兜，或者是一毛，或者是两毛，去，买糖葫芦吃，然后感慨一番，唉，都说这好那好的，吃串糖葫芦，几家舍得呀？大太爷给你买。
　　给我买糖葫芦最多的，是我家的我二爷，他兜里没有钱，不是没有钱，是他没有带钱的习惯，只要看到有别的孩子买糖葫芦吃，他就会把我喊过来，先把糖葫芦佘来让我拿回家，然后他才回家取钱，还给卖冰糖葫芦的那个霍，二爷似乎跟那个姓霍的很熟，每次二爷买糖葫芦，那个霍都以几乎没有过的大方，几根糖葫芦，不要钱，二爷总说那不行，你也不容易。
　　叔叔也时常给我买糖葫芦，但那都是一串，他一串我一串，躲在墙角偷偷吃，他不想让旁人看到，却每每碰见我二爷，这爷俩，偷着吃东西，也不嫌害臊，但二爷的内心，似乎很开心。叔叔跟下放户的孩子好，他的好伙伴，一个叫依志强，一个叫姜中良，依志强脾气很坏，动不动就想跟别人动手，姜中良特别少年老成，他设法借来自行车，两个人经常去苇塘深处刨冰抓鱼，若是带上依志强，保准和胡家人干一架。苇塘里的鱼很多，他们几个冬天里，兜里总有块八角钱的富余，卖鱼钱交给家里之后，零头他们都悄悄留下了，若是我也想跟着他们去玩，叔叔有时买一个面包，有时买一串糖葫芦，哄我别跟着，路太远，有危险。卖冰糖葫芦的人，认识我叔叔，叔叔管他叫点啥，他总是挑选最大的给我们。
　　冬天卖冰糖葫芦，也挺遭罪的，那个卖冰糖葫芦的人，穿戴很整洁，狐狸皮的棉帽子，黑色的棉袄带袄罩，裤子也是黑布的，自家做的步云鞋，也是半新的，每天都像那时走亲戚的人，人面善，穿戴也干净。他话语不多，但常夸村里人仁义，这么多年的小买卖，从来没有人难为过他，并且还经常送他虾油虾酱吃，他似乎对韭菜花蘸酸菜，虾油就饺子，独有情鈡，过年的时候，做什么菜，多少家人聚一起，都会告诉与他同龄人。
　　有一年的冬天，他来的时候天还晴暖，到村里不久，就变天了，雪越下越大，他想等雪小点再回去，哪曾想，雪下得没过脚，还没有停的意思，村里人看他站在雪地里太冷，就把他让到大队部，冰糖葫芦全包了，他说啥也不肯要钱，推来推去，他从旁边小卖店，买了一斤饼干给村部的人吃，村里人说了，渴了你就喝开水，困了你就炕上睡，若是过午雪还下，你就住这里，饭有被子有，电话打过去，家人也不用惦念，那一刻，他眼泪掉下来了，说当年抓劳工，都是村里人关照他，要是没有村里人，他也早就一把骨头扔江东了，他眼泪汪汪的，村里人也眼泪汪汪的，那有啥说的，南北二屯住着，应该的。
　　那个卖冰糖葫芦的，很勤劳，很睿智，也很懂得感恩，他卖的葱栽子，特别容易栽活，但凡是拿鸡蛋换小葱吃的，他都称完称，再给添一把小葱，他与村人之间的关系，也像那时的人与人之间，有外道，有尽量不打扰，买卖是买卖，交易是交易，根本不需要讨价还价，那里面没有谎。看到路边卖的冰糖葫芦都粘牙，也想起他当年卖冰糖葫芦，那样的技法，那样的传承，怕是不多了，冰糖葫芦，让我想起了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