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飘散四

　　县里都这么乱，下边什么样可想而知。我是早晚得走啊。袁飞看了看我，你准备怎么办？
　　看一看吧，我沉默了一下，实在不行就走人。
　　赵雪和叶子在低声的说着什么，我没有注意。
　　四个人又开始说一些少米无盐的闲话。
　　赵雪看了看我，上次我在滨州看到你的时候，在你身边的那个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啊？
　　身旁？我愣了一下，那个女生不是我女朋友。
　　赵雪笑了笑，哦，那个不是，那肯定有一个是了。终于让我套出实话来了。
　　我暗自感到好笑，想：既然你想知道，完全可以直接问，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呢！真是，这女子的聪明劲都用在小问题上了。
　　毕业生应聘考试的事儿一直没有什么音讯，几个人就这样傻等。
　　直到10月中旬的时候，教育局才公布了具体的考试时间。
　　袁飞为考试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把中外艺术史都细心的看了一遍，叶子和赵雪也做了复习。尤其是赵雪，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把自己闷在家里看书。
　　我什么都没有看。因为我不知道考试的范围是什么，盲目的复习没有什么用，再者说来我对什么都感到恹恹的没有兴致，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有些累吧。
　　接到准考证的时候我们发现：美术专业不考绘画。
　　TMD，袁飞骂了一句，美术专业不考绘画，这不是拿咱们开涮吗！
　　随它去吧，我说，边城的混乱你一清二楚，这些混蛋做事情的时候考虑过规律原则之类的东西吗？他们还不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拿到考试卷的时候我看了看，试题出得很偏，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全部是中国宋代美术史的问题。
　　我们又不是搞宋代史研究的，这试题出得也太偏了吧？！主管的人脑袋进水了？让驴踢了？让门夹了？
　　两个小时，结束考试。
　　袁飞看了看我，不知道多久能公布成绩。
　　我说，可能会等很久。等着吧。
　　让我和袁飞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便公布了成绩。在美术教师的应聘考试中，我得了第三名，袁飞得了第五。叶子得了第四，赵雪得了第六。教育局的通知上说，所有录用人员明天早八点到教育局领派遣证。
　　第二天早八点，我和袁飞准时来到教育局。
　　近八点半的时候，相关的领导还没有出现。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这些年轻人的衣着都很时尚，我走进会议室，感到有些不自然，目光几度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个熟人，于是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来，无论如何，这免去了双手抱胸在一群陌生人身边硬生生坐着的尴尬。参加会议的人很多，准备领派遣证的教师在台下坐了黑压压的一片。教育局长史五贵发表讲话：同志们，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们这些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同行，从去年开始，中学小学都出现了教师多编的现象，希望你们能珍惜现有的工作岗位，好好工作。把你们分派到农村去之后，你们要安心工作，六年之内不要想着调回县城。
　　6年？我暗暗盘算着，6年时间，不是很长，但是也不短。刚刚好。用这些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观念和思维方式。实则我也明白，所谓的6年不过是一句子虚乌有的搪塞之辞，教育局组织的考试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形式，谁的水平怎么样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是把这些毕业生像倒垃圾一样的从手边倒掉就光明正大的完成任务了。至于有关系的早就安排好了，没有关系和背景的，就像垃圾一样处理掉。所以考试题出得离奇古怪，试卷的评判也及其快速。
　　史五贵讲话完毕之后，大家都去领派遣证。我和袁飞看了看派遣证，边塞镇第三中学。派遣证上有十多个人名，上面列着我，吴俊成、吴玉鹃、袁飞和叶子等等。赵雪被分在了边塞二中。边塞二中在富贵村，离边塞三中的所在地有三十多里路。吴俊成和吴玉鹃是我的大学同学，他们读中文系，我读艺术系，接触不多。我想：那地方一定很偏僻吧？偏僻就偏僻吧，先看一看再说。
　　出发之前，吴玉娟打来电话：你们和我们一起走吗？
　　一起走也行。我说。我觉得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
　　平远县是一个农业穷县，平远县也就是边城县，另外一个非官方的名字也叫做吕马县。它在地图上呈现出一种狭长的状态，南部以五服江为界，北部紧靠粕来而草原，五服江每隔20年左右，便会猛涨一次水，把平远县淹得乱七八糟，接着便是常年的贫水，甚至于断流。边塞镇在边城县的西部边境，夏季干旱少雨，冬季寒冷干燥；西侧紧靠着五服江，南部靠着半干旱半湿润的湖登草原。边塞镇离边城县城有二百多里，途中路过新坪和一些封闭落后的小地方。
　　边塞镇第三中学不在边塞镇上，而在边塞镇的背塞地村。从边城县到新坪镇，有一百四十多里路，这段路很好，路平车稳。新坪镇到边塞镇有四十八里路，这段路很颠，边塞镇到背塞地村十八里这是一段土路，路况可想而知。
　　边塞镇很小，从镇东到镇西只有一百多米，镇中央的马路很平整，这是镇子里唯一的一条好路。边塞镇还有一个别名：古原。古原镇向来不注重文化，在混乱的年月里，这里是土匪聚集的地方，大街小巷街道郊外到处都有土匪。解放后肃清土匪，这里一下子抓了700多人，全部枪嘣了。
　　枪嘣是一句地方话，我觉得这个词很有意思，开枪的时候嘣嘣直响，罪犯被枪毙的时候也是嘣的一下，很形象。
　　由边塞镇向南，路越来越差，路面泛起的黄沙几乎遮没了太阳。土坯房、土院墙随处可见。
　　土路两旁是一排孤零零的杨树，它们静静的挺立着，偶尔，一阵秋风吹来，几片枯黄的叶子便缓缓的飘落下来。去年秋季去牡丹江一带旅行，隔着车窗玻璃，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红色、黄色和绿色，漂亮极了。这里的秋叶只有一种颜色黄色。
　　北方显得很空旷，原野上光秃秃的，似乎什么也没有长，黑黄色的土地裸露在外面，单调而乏味。汽车一直颠簸着，举目望去，满眼都是泛着黑黄色的土地。灰尘从汽车车窗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在衣服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我摸了摸脸颊，面颊上不可避免的落了一层灰土。那土似乎有些坚硬，手感和砂纸有些相似。裤子上已经是灰蒙蒙的一片了，我拍了拍，尘土大片大片的飞落下来。
　　透过车窗，隐隐的看到前方有一个镇子，这是村还是镇？无论是村还是镇，这里应该就是古原三中的所在地边塞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土坯房！一户挨着一户，一眼望不到边。
　　一阵尘土飞扬而起，遮住了我的视线。
　　路旁的店铺参差不齐的排列着，招牌和尘土混在了一起。这场景有时会出现在梦里，在梦里，边城县依然和十几年前一样破旧，但是在记忆里，边城县的土坯房很少！
　　汽车停了下来。古代人迎接远来的客人常用到接风洗尘这个词，从前这个词在我的脑海中是抽象的，是一句不实用的客气话。从边城到上京四百多里路，坐汽车四个多小时就到了，路很平稳，车内有空调，车的防尘性也很好；况且，即便防尘性不好，路上也没有多少灰尘。坐汽车虽然有些辛苦，但是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弄得满身灰土。车门一开，灰尘立刻扑了进来。乘务员扯着脖子鬼叫，背塞地终点下车啦！这里应该是背塞地的中心地区吧。我站在黄土路边向四周张望着。食杂店、服装店、摩托车修理部，哦，那儿还有游戏厅。就是没有看到邮局、书店和银行。也难怪，村上是不可能有这些地方的。
　　公路两旁那些做活计的村夫村妇见到我们异乎常人的衣着打扮，便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呆呆愣愣的看着这几个衣着光鲜的人。
　　我的双目在街边扫过，：NativePoorland。他们参差不齐的立在路边，一般模样的直挺挺站立，妇女基本上都戴着颜色晦暗的花头巾，挺着肥大的肚皮，她们脸色暗黄，目光呆滞，直勾勾的看着这些远来的客人；男人们也像妇女们那样带着死尸一般僵硬的神情，像木棍一样立在路边。
　　我感到很不舒服：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们？真没有礼貌！这眼神似乎像是要吃人！
　　街道两旁是两排的平房，其中的一座房子正上方还挂着一个五角星，旁边有水泥做成的凸字：1976。门窗由于年月久远，变得斑驳而陈旧。我和袁飞等人一边走在陌生的土街上，一边向路人询问边塞三中的位置。边塞三中在背塞地村村西，郑琦他们在灰尘四起的土街上转了几个弯，七拐八绕的来到边塞三中。学校一共有两排砖瓦房，教师办公，学生上课，全在这里。教师办公室就在后面那排砖瓦房里。在学校的院内，有三处住宅，分别属于会计，主任，和校长。校长大约有四十多岁，胖胖的，他作了自我介绍：我叫寇有实，是这儿的校长，欢迎你们。即而他诧异的看了看我们，怎么就你们几个人啊？袁飞笑了笑，其他人坐晚车来，在后面呢。今年能来多少人？校长问。
　　十四五个吧。
　　哦，校长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
　　校长，吴玉娟轻轻的叫了一声。
　　嗯？校长猛地抬起头，似乎思路被打断了。
　　你看我们住哪儿啊？行李都拿来了。
　　哦，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不用着急，我看一看究竟能来多少教师，然后统一给你们安排住所。去年教育局说分配来三个教师，结果一个也没来。
　　为什么没有来呢？原因也很简单，这鬼地方太落后了，谁活着都不容易，都要考虑养家糊口和未来前途的问题，谁都没有毛病，要不是迫不得已谁来这？谁也不能说饿着自己的肚皮为旁人传经布道，放着好地方不去到这来。有着菩萨心肠的人毕竟不多。
　　校长笑了笑，等人都到齐了我请你们吃饭。
　　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人都到齐了。校长的眼光中透出几分精明干练，你们能来这儿工作我很高兴，总体来说，在农村当教师要比城里强，怎么说呢？在城里工资比农村低一个等级且不说，开销也大，随挣钱随花钱，存不住。在咱们这儿钱能存住。咱们副校长来的时候多穷啊，他和他媳妇没房子住，租人家房子，后来过了两年，在东边户了两千块钱买了一座土房，住了几年之后钱攒足了自己盖了四间砖瓦房，现在他们家装修得比我们家都好。所以说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在这儿工作也是很不错的。去年，有两个毕业生说来，结果没来，他们都傻！在这工作不比在城里强多了？能攒住钱，将来盖房子娶媳妇都不是问题，有房子有媳妇你这辈子就齐了！人活着为了啥？吃饱穿暖，有媳妇传宗接代就啥也不缺啦！是不是？不信你们想想我说的有道理没？绝对有道理！接着他又像是在和谁争辩似的一挥手，听我的没错！去年那两个小子不肯留在这，都走了，他们傻！有房子有媳妇，你这辈子还求啥？！还求啥？年轻人要现实一点，不要不切实际！听我的，没错！说罢，他笑了起来。他的谈话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攒钱、娶媳妇。这是什么年月的观念？袁飞、吴俊成和吴玉娟坐在那儿，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微微的笑了笑，表示他们正认真的听着呢。
　　这番言辞，高，实在是高；真TMD高！整个一个SB。
　　校长说，走，我们一起吃饭，大家认识一下。
　　晚饭安排在兴村饭店。
　　我不喜欢参加这样的聚会，但是这是第一次聚会，不参加总不太好。酒桌上的气氛很热烈，碰杯声、说话声不绝于耳。袁飞正举杯向校长说着什么，他的个子不太高，站起来的时候不太引人注目。副校长和几个男教师说着什么，从坐下那一刻起，他就没停过嘴。
　　大校长寇有实站了起来，大家静一静，我说两句。
　　教导主任的脸微微有些红，他一边注视着大家，一边拿起酒杯轻轻的喝一口，然后放下杯子，静静的坐着。校长的面颊中透出一丝红润，但双目中却闪动着理智的神采。我看了看叶子，她依然显得很沉稳，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叶玲是一个比较漂亮的女孩，举止也比教得体，但是从举手投足上依然可以看出来她并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而仅仅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孩子。
　　我的目光离开桌子，向四周张望着。墙壁是刚刚用涂料刮过的，很白，很平整。地板是暗红色的，这里和大学的食堂在装修上有几分相似，只是这个饭店没有大学食堂气派，这里无论怎样装修，总能给人一种粗制滥造的感觉。
　　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大校长站起身，静一静，我说两句。酒桌上立刻安静下来。我叫寇有实，大家都知道了，大家能到这儿来，我很高兴。说实话，在这工作比在城里工作好，在城里上班你挣钱多，花钱也多啊！钱攒不住。在这挣钱少，花钱也少啊！钱能攒住。听我的没错！举个例子吧，咱们副校长杜权实才来的时候多穷啊，一开始就和他媳妇租房子住，过了两年，买了一个土房子，又过了十年，自己盖了三间大瓦房。三间大瓦房，多好啊！你们现在去看一看，他们家装修得比我们家都好。所以说你们来这工作多好啊！有吃有喝，还能攒住钱，将来结婚生孩子，小孩读初中免费，你这辈子还求啥？有吃有喝，你还求啥？是不是？年轻人别想东想西的，在这工作挺好的，听我的没错。你们能来这里我非常高兴，去年县里派来三个年轻教师，他们都不愿意留在这儿，都走了，他们傻！你们听我的没错。人活着为了啥？吃饱穿暖，有媳妇传宗接代就啥也不缺啦！是不是？不信你们想想我说的有道理没？绝对有道理！你们听我的没错。我说这玩艺绝对有道理！
　　绝对有道理？！攒钱？人工作就是为了攒钱吗？就为了有吃有喝吗？用十几年的时间攒钱盖三间砖瓦房子？有病！钱是攒起来的吗？小孩读初中在这个鬼地方？那不是毁了孩子的一生吗？这儿的环境，把孩子弄得像一个野蛮人一样，未来怎么办？亏你说得出口！胡说八道！再说人活着就是为了攒钱吗？这么复杂的一个人生问题让你说得这么简单这么原始！不可理喻。
　　寇有实举起酒杯，我喝干这杯酒，大家都发一发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袁飞站了起来，我叫袁飞，飞扬的‘飞’，很感谢校长的盛情款待，听校长的谈话就知道他是一个很诚恳的人，能和这样诚恳的领导在一起工作是我的荣幸。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是说到工作，我一定尽力的做好一切应该做好的工作。谢谢各位。袁飞说完，举杯喝完了杯中酒。
　　叶玲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她笑了笑，我叫叶玲。能来到这儿，认识这么多的同事，我很高兴，从今以后我就要和大家在一起工作了，希望大家多多关照。继而她停顿了一下，我喝不了太多酒，就喝一点饮料吧。
　　一个略显得肥胖的矮个子女生站了起来，她有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颧骨处也许是由于经年风吹日晒的缘故吧，显得红通通的，头发染得很黄，全部都烫成方便面式的发型。白版般的脸型配上曲曲弯弯的头发把头衬得硕大无比，她的脖子很短，身板也很方正，我打小的时候吧，就不太会说话，今天在这儿吧，咋说呢？挺高兴的，真挺高兴的。我是农村出来的，我知道我自己上大学有多难，真的，所以我知道我今天能坐在这儿有多不容易，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桂花，姓刘的刘，桂花的桂，桂花的花。啥也不说了，那啥，全在酒里呢，干！说完她猛的一仰脖，咕咚一声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一个高大的面部略显白皙的男生站了起来，我姓赵，赵晓晨。今天能和大家聚在一起我很高兴，我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一定把工作干好，我不说什么了。他仰头喝干了酒。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赵晓晨拿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到你发言了。
　　我慢慢站起来，我一定努力工作，谢谢。说完他喝了两口酒，然后轻轻的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剩下卢天勇等人也纷纷发言表态。
　　校长环视了一下，咱们今天能来这么多教师，我很高兴。但是一些老民办教师就要下岗了，让这些人走，从感情上来说，我接受不了，这些老教师都跟着我在教育战线上干了十多年了，我舍不得他们，但是没有办法，大势所趋，谁也无法阻止。虽然他们为边城的教育事业做出了贡献，但是他们不得不下岗。下面就让我把一首《爱的奉献》献给他们虽然他们今天不在这儿。
　　校长的歌声很响亮，麦克风送出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痛。
　　我对于民办教师这个词感到很新奇。我原本认为：民办教师已经成为一个历史概念了，没想到在背塞地竟然还有民办教师。实际上寇有实也没有什么太好的领导方式，看看吧，这就是老一代农村小知识分子：除了吃饭攒钱娶媳妇之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正像那句农村粗话说的一样：这些人活着为什么？上为嘴巴，下为鸡巴！
　　教导主任正在唱那首：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一个大老爷们唱起歌来嗲声嗲气，贱嗖嗖的轻飘飘的扭动着腰肢，故作姿态，让人感到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