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成人用品体验师7年，我经历的羞耻、愉悦与自由

　　工作，并不只有早九晚五的通勤和写字楼里的格子间，日常想象之外的小众工作是什么样的？
　　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专题报道：疯狂的职业。
　　每一期故事，讲述一个不寻常的“疯狂”职业故事，用小众职人独一无二的人生冒险，为你展现不一样的世间百态。
　　采访、撰文元枝
　　编辑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谈性色变的年代，早已过去。
　　有数据显示，我国现有成人用品及相关生产企业一千多家，是全世界成人用品产量最大的国家，每年成人用品产业销售额已经超过1000亿人民币。
　　在庞大的消费需求背后，有一个小众而隐秘的职业也在发挥着关键作用，作为消费者和厂家之间的沟通桥梁，为产品质量把关，那就是成人用品体验师。
　　95后的广东女孩晶晶，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七年前，晶晶受妈妈的影响入行，这七年间，她遭受过无数误解，流言，也感受过自由和愉悦。
　　对于这个连百度百科都未曾收录的职业，晶晶认为，它和外界许多人想象中的“躺着赚钱”“淫秽”“享受”无关，而是一份需要严谨和专业度才能做好的工作。
　　以下是晶晶的讲述：
　　妈妈带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可能很多人都难以置信，我成为成人用品体验师，是被我妈带入行的。
　　我的父母属于上世纪90年代的那批“新新人类”，思想潮流，喜欢摇滚和摩托，结婚时，他们曾约定要丁克到老，但是我妈意外怀孕，于是生下了我。
　　爸妈对我的教育方式很前卫，也很新潮。他们会因为我想旅游，就帮我向学校请十几天假，带我出去玩，也会为了过二人世界，把我丢给奶奶照顾。青春叛逆期，我离家出走，我妈骑着小电驴跟在我身后，还哼着歌，等我走累了就骑车带我去吃糖水。
　　我在这种开放、平等的教育理念下长大，也养成了自由不羁的洒脱性格。每次我和朋友提起父母的故事，总会得到“你爸妈好酷”的惊叹，接着追问我父母的职业是什么。其实他们俩都是普通人，爸爸卖了几十年卤菜，妈妈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寻常的家庭主妇。
　　真正发现妈妈的职业，源于一次偶然。上大学时，有天我临时翘课回家，一推门就看见妈妈穿着性感的情趣内衣，一本正经地坐在客厅的电脑前，沙发上还摆了几个形态各异的女士成人用品和粉色的绳索。
　　我的大脑当场就宕机了。我知道自己的父母特立独行，但没想过会特立独行到这个地步，半天才红着脸憋出一句，“你在干嘛？”
　　妈妈的神色有一丝惊讶，却并不慌张。她用毯子包裹住自己，问我，她的衣服好看吗？
　　我第一次见妈妈这副打扮，确实惊艳，于是点点头。结果妈妈说，这衣服是好看，可是不能贴身穿着，因为它属于C类面料。按照国家标准，纺织产品分为ABC三类，A类要求最高，俗称婴儿级布料，B类可以直接接触皮肤，比如内衣裤，C类是不可直接接触皮肤的产品，例如外套、窗帘、裙子等。
　　妈妈告诉我，一些黑心厂家为了压缩成本，会偷工减料，用C类面料做情趣内衣，以谋取更高利润，只不过这方面的知识并不普及，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
　　我满脑子都是妈妈受人蒙骗拍性感艳照的场景，很忐忑地问她，“你被人威胁了吗？”
　　妈妈向我坦白，她是一名成人用品体验师，测评产品，为质量把关是她的工作，之后她还需要向店家反馈使用感受，提出建议并研究新的使用方法，这件事家中只有爸爸知情。
　　我这才知道，十年前，妈妈在成人用具工厂做过流水线工人，后来厂里需要一个产品体验师，所有人都避而远之，只有妈妈积极报名，因为这份工作不仅工资比流水线工人高，还不用坐班，只需定时到厂里拿货，再向文职人员汇报使用感受就可以了。
　　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这都是一份相当大胆的工作。妈妈也因此遭受了不少流言蜚语，厂里的人都在背地里说她是“公交车”，只有爸爸支持她，相信她。两人努力工作，勤俭度日，三年就在东莞市区买了房，把我从爷爷奶奶家接回了身边。
　　众所周知，广东的成人用品批发市场全国闻名，始建于1997年的广州荔湾区成人用品批发市场，是全国第一家，也是规模最大的成人用品批发市场，被网友调侃为全国人民的“性福”发源地，生产厂家则主要来自于我的家乡东莞。
　　当时，在东莞做成人用品体验师的人少之又少，这个岗位又是刚需，妈妈和很多厂家都达成了合作关系，拥有了自己的固定客源，后来就从厂里辞职单干了。十年间，妈妈也从体验师变成了资深体验官，工作内容也由单纯测评，逐渐转向了给新人体验师培训，教HR如何面试体验师等等。
　　百度百科无收录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成人用品体验师这个职业一个连百度百科都没有收录的新职业。
　　成人产品测评，也是一个技术活
　　大二那年，我交了男朋友，但我发现每次和对方亲热时，自己并没有像小电影里那样快感强烈，这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
　　久而久之，我厌倦了假装愉悦，开始排斥性生活。男朋友很不理解，刨根问底，我每每话到嘴边，却总是耻于开口。
　　我在线上问诊平台搜索“病因”，意外地发现我不是个例只有不到30的女性能在性生活中获得性高潮，各个年龄段的女性，都和我有相同的问题。多数医生建议，在没有疾病的基础上，多和伴侣沟通，并使用辅助工具。
　　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人们需要性用品，就和饿了需要吃饭一样平常。我国是世界上成人用品产量最大的国家，每年的产业销售额已经超过了1000亿人民币。数据显示，有84的中年男性有购买性用品的经历，国内一些大型商场也逐渐出现了夫妻用品专柜。
　　我向男朋友坦白了自己的困扰，他表示理解，于是我网购了最常见的震动式女士用具。使用过后，我很满意，写了细致的评论。没想到，我的评论获得了大量点赞和跟评。
　　店家找到我，问我能不能给他们的每个产品都写一份体验说明，每份报酬100元。本着赚个零花钱的想法，我欣然同意。
　　很快，店家给我发来了30个产品。由于收货地址填的是家里，妈妈也发现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陪我一起拆开包装仔细检查，发现30个产品中，竟有18个不合格，其中有材质的问题，有做工的问题，还有包装的问题。最可怕的是，某些寄来的产品上，还有明显的使用痕迹。
　　妈妈严肃地告诉我，做这行跟试毒一样，基础知识不扎实就贸然尝试，等于拿自己的身体和健康开玩笑。
　　她给我举了很多危险的例子，比如有些女式插入式用具，会在插入阴道后迅速伸长，类似高速伸缩杆，如果使用不当，会导致阴道撕裂。还有部分电击式成人用具，若是患有心血管疾病以及癫痫症的人使用，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晶晶测评的成人用品图源受访者
　　我逐渐意识到，做这一行其实没有那么简单，需要很强的专业性。
　　我开始学习成人用品的理论知识，发现光是成人用品的种类就有12类，包括电动震蛋、电动仿真器具、延时环、情趣内衣等等。成人用具的发展史则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历史上曾有各种石制的“男根”、“石祖”，现存的文物中就有汉朝时的铜制双头龟，可供后宫中没有机会受到皇帝临幸的嫔妃们自娱使用。
　　我还发现，某些产品的使用说明书上，连清洗方式都是错误的。说明书上最常见的酒精消毒法和开水泡洗消毒法，对于一些材质柔软脆弱的情趣玩具并不适用。
　　酒精会腐蚀产品，开水烫洗更会让产品变形，正确的方法是用温水冲洗，并用专业的成人用品消毒液进行杀菌消毒。而这些质量问题，都需要体验师向厂家及时提出，并追踪他们改进。
　　风险与机会同在
　　在妈妈的引荐下，我成为了某厂家的兼职成人用品体验师。
　　应聘的过程比我想象中严格。这个职业对文字能力的要求很高，毕竟产品特殊，文案需要字字不提性，却又能让顾客处处感受到性的美好，若是没有写作经验，简历关就会被淘汰。
　　进入面试环节，HR主要考察的是面试者对这个行业的了解程度，有些厂家会准备一些独立的隔间，让面试者当场体验完产品后，用文字描述感受。许多人都无法接受，在这一关就会打退堂鼓。
　　我的工作流程很清晰，厂家会将需要测评的产品寄给我，我体验过后，除了要反馈使用感受，还要以PPT的形式写作产品文案，并在厂家的意见下修改，通常一单至少需要花费一周的时间完成，平均每单的报酬在1500元左右。
　　一段时间后，我加入了厂家的兼职体验师微信群，发现群里不光有男体验师，女体验师，还有夫妻或者情侣体验师，大家负责的品类各不相同，常常会一起交流业务。
　　群里最年轻的体验师阿明，是个21岁的男生，还在读大学，他喜欢一次性接很多产品，在宿舍分给室友一起测评。阿明说，男生对这方面的事物接受程度更高，因为关系亲近，说出来的优缺点会更真实，有利于他写测评反馈。
　　年纪最大的体验师是一对年近50的夫妻，他们自己开了一家成人用品线下店，找工厂选品时，了解到这个职业，想着以后创办品牌时也需要这类人才，所以就先打进了内部组织。
　　还有一对27岁的小情侣，女生是成人用品设计师，最初在做设计时，接了测评体验的活儿，本来只是打算自己偷偷做个副业，结果寄回家的产品被男朋友看到。男朋友是自由撰稿人，发现女朋友写的文案总是不过关，便自告奋勇加入，两人正好取长补短。
　　聊起这个职业，群里的大部分人都说，他们并不打算长久做下去。一方面是因为舆论压力，这个职业长期充斥着骚扰、网暴、歧视和偏见，如果内心不够强大，工作就是一种折磨。
　　更重要的是，无良产品对身体的伤害，可能是极其严重且难以愈合的。群里有一位宝妈说，做成人用品体验师，最怕收到小作坊制作的伪劣产品，她自己刚入行时就因为不会分辨产品材质，而患上妇科病，如今已退出这一行。
　　还有一个体验师接单时，虽然事先已要求商家拿出各种资质检测报告，产品到手后也仔细清洗消毒了，但或许是因为产品被人使用过，后续体验师还是感染了性病，现在仍在吃药治疗。
　　晶晶测评的成人用品图源受访者
　　我听过的最严重的案例，是曾经有个群成员，需要试用一个淘宝店铺的新品飞机杯，产品的特殊性在于，它能自动收缩发热，并且底端有轻微电流。
　　然而，在使用的过程中，机器故障，电击过度，体验师受伤严重，生殖器官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虽然商家后续赔偿到位了，但是对于体验师来说，仍然是他一辈子无法痊愈的伤痛。
　　打破偏见，道阻且长
　　开始做成人用品体验师后，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男朋友，从未想过隐瞒。
　　出乎意料的是，男朋友强烈反对，态度很强硬。我很疑惑，当初我提出要用的时候，他还挺支持的，为什么现在将它当成副业就不行了？
　　男朋友肯定地表示，和他一起用是情侣间的情趣，作为职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并且强调我身为女生不应该从事这种“放荡”的职业。
　　我不服气地反驳，“做体验师的还有男生，他们也放荡？”
　　他模棱两可地回答，“那不一样！男生做这个是享受，你一个女孩子做这个，跟AV女优有什么区别？”
　　我逐渐意识到，外人对这个职业的误解和偏见到底有多深。谈论起男性体验师时，人们总会用“一举多得”来调侃他们的工作成果，忽视他们严谨的工作态度。而谈论到女性体验师时，依旧是八百年不变的“荡妇羞辱”。
　　之后的一段时间，男朋友开始对我使用冷暴力，微信聊天时，也在字里行间贬低我，逼迫我放弃这个职业。哪怕我万般解释，告诉他这个岗位就是一个很常见的测评岗，他也充耳未闻。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他，于是果断地选择分手。
　　结果，前男友恼羞成怒，发朋友圈将我的副业公之于众，渐渐地全校都知道了，我常常收到很多荒唐且下流的短信，甚至被恶意挂上了告白墙，一度难受得想要休学。
　　我找妈妈哭诉，妈妈却显得很平静，她让我换个电话卡，并告诉我，心里脏的人看什么都脏，那些站在所谓的道德制高点，用“女德”绑架一个人的朋友，不交也罢。
　　在妈妈的开导下，我逐渐释怀。学校里的纷纷扰扰，也终究随着我的毕业而烟消云散。
　　晶晶测评的情趣内衣图源受访者
　　在之后的兼职工作中，我偶尔还是会碰到下流的商家，或者收到男性买家带有性骚扰意味的私信，但我开始学着不去在意，只专注于将自己最真实的体验，用专业的文字反馈给靠谱的厂家。
　　有时候，我也会看到一些女性用户的留言，言语中充满纠结和羞赧，“我是处女，但是我喜欢自慰，我是不是变脏了？”“我用玩具，处女膜会不会破？”“我该怎么跟男朋友开口，我更喜欢用这个小玩具呢？”
　　这让我想起，我曾经也被性羞耻束缚，总感觉性是污秽的，是不可言说的。然而就是在兼职成人用品体验师的这七年中，我学会了用专业、理性的眼光去看待性，通过不断探索和感受自己的身体，我发现用健康的方式取悦自己的身体并不可耻。
　　我不仅仅是厂家的体验师，我还是消费者的指南针，因为我写的东西会被很多女生看见并记住。我也希望和我一样的女孩们，能够在看过我的文字后，学会正视性需求，尊重自己的感受，要知道，成人用品和化妆品一样，只是让自己开心，让自己放松的寻常物品而已。
　　做荒芜沙漠里的种树人，或许，也是我这份工作的另一种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