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娃十年,我还从没打过小孩。 因为打小孩这个事吧,想想都很分裂。 前一刻还心肝宝贝小天使,后一刻就揍死你个兔崽子,怎么都像是神经不好了。 而且吧,我这人偶像包袱还特别重。 扯嗓门甩巴掌,那绝壁是中年大婶才会做的事。 不好意思,我们美丽优雅的中年少女做不出来。 所以每次有人要打小孩的时候我都会好言相劝: 消消气,想想别的办法。 打不是教育,只是在发泄我们自己的情绪罢了。 通常对方都会表示懂了懂了豁然开朗,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妈 好吧,这是不可能的。 这只是我的美好想象。 真实情况是,通常对方都会痛心疾首地对我说: 不是,你只是还没气到那个份上! 要是没疯,谁会打自己的小孩啊! 不发泄情绪,我怕我活不长! 然后就聊不下去了,只能一别两宽,各养各娃。 人类的妈的悲欢不能相通,除非遇到同一款娃。 这个道理我直到最近才懂,代价简直惨痛。 几天前大麦和小米去上钢琴课,天气很好,她们骑上自行车就出发了。 我忙完手头的事也出发了,学校很近,几分钟就到。 车还没停好,手机就响了。 居然是钢琴老师打来的! 我愣了一秒,这位德国老太太是智能手机恐惧症患者,平时很少打电话给我。 而且此时已经是大麦的上课时间,小米应该在门口座椅上等着,会有什么事? 按了接听,老太太劈头就问我有没有看到小米。 我懵了。 老太太说小米不愿意坐在门口等,执意要在操场骑一会儿车,但是后来人就不见了。 我向操场狂奔而去,看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两辆自行车,分别是大麦和老太太的。 学校很小,疫情期间只上半天课,下午除了个别办公室开着,教学楼几乎处于封闭状态。 小米骑着车应该不会去楼里,也没理由放着操场这么空旷的地方去其它地方骑,难道回家找我去了? 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上课的东西已经带全了,吃的喝的都在大麦的包里。 但我还是回家找了一遍,不在。 难道是路上走岔了没看到? 我再次回到学校,直奔操场,希望她从哪个角落里嘿嘿嘿笑着钻出来,故意吓我一跳。 可惜没有。 操场上还是那两辆自行车。 这时一位相识的老师从办公楼走了出来,我赶紧迎了上去,问她有没有见到小米。 她摇摇头说没有,之前都在办公室备课,没有见到别人。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腿脚有些发软,灿烂的阳光下宁静的校园越看越觉得瘆人。 折回到停车场,突然发现多了一辆波兰牌照的厢式货车。 正寻思着,一个身形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从远处走来。 我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骑车的小姑娘,他说他刚来,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就准备开车离开。 忽然之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去年这个城市一度流传着厢式货车拐骗小孩的故事,各种目击证人说得绘声绘色,虽然最后警方出面辟谣,但一时间人心惶惶,满城风雨。 又是厢式货车!又是外国车牌! 我暗叫不好,赶紧掏出手机对着车尾乱拍一气,然后跳上自己的车,一踩油门追了出去。 一边追,我一边后悔在司机回来之前没有朝车里多看两眼。 那时候车厢里没有任何动静,里面到底会是什么? 想到这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货车在30码居民区开得飞快,简直就是大写的做贼心虚。 我猛轰油门紧追不舍,几次接近的时候都恨不得把这辆破车直接撞停。 狂追几公里后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一转弯,我傻眼了! 每一条路都空空荡荡。 急忙盲选一条开到头,又是一个三岔路口,货车早已无影无踪。 跟丢了,我只觉得喉咙发紧,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急急打开手机查看刚才拍下的照片,发现正好逆光,车牌模糊一片。 完了,我脑袋轰地一响,瘫坐在驾驶座上。 好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单方面宣布那只是误会一场,决定再回家碰碰运气。 邻居正在整理花园,挥挥手朝我打招呼。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有相约出门跑步的,有全家出来遛弯的,有独自匆匆赶路的。 一眼望去,谁都形迹可疑,谁都不怀好意。 就连那位邻居也不能排除嫌疑,毕竟我还没有去过他家地下室。 我打量着这个世界,觉得危机四伏,暗潮汹涌,充满变态。 家里还是没人。 学校是最后的希望,希望她已经回去。 第三次狂奔到操场,我一个踉跄,差点跪倒。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仍然只有两辆自行车! 我不知道自己冲进教室的时候脸色有多苍白,老太太听闻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巴,大喊: 哦不! 这是她的招牌动作,表示无与伦比的惊讶和恐惧。 上回小米宣布要参加钢琴比赛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反应。 大麦已经急哭,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她答应我不会离开操场的啊!她答应的啊! 我在脑海里拼命搜索其它的可能性,终于想起她最近很爱去闺蜜家玩,会不会在那儿? 因为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有拨通电话。 终于拨通的时候,我带着哭腔发出了绝望的灵魂之问: 我娃在你家吗??? 在的。 元神终于一点一点,慢慢归位。 这才发现朋友其实早已在群里留言,只不过信息太多,几次匆匆翻看的时候都错过了。 我捧着胸口坐在教室门外,心脏依然狂跳不止。 中年少女也到底是中年人了,这么搞是会出人命的。 老太太出来安慰我,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安慰了。 她说小米这孩子啊,主意很大,和她姐完全不一样。 比如你让她弹慢一点吧,她说她就喜欢弹那么快。 你说这里要弹轻一点吧,她说她就觉得重一点好听。 反正就是,不怎么滴好教。 当然了,这也不是坏事,这就是一种,哈,一种性格哈! 我同情地看着老太太,内心充满了歉意。 大麦生气地说: 这就是一种很坏的性格!打一顿就好了! 我说好,我们去把她捉回来打一顿,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当然我们是用中文说的,不然老太太肯定会报警的。 在去朋友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在彩排怎么打这个小孩。 我已经气到那个份上了,我已经疯了,如果不发泄情绪我怕我活不长了! 这一刻我和所有痛心疾首的老母亲们悲欢相通了,灵魂共振了,完全理解了! 少女都给我闪开,大婶袖子已经卷了起来! 车一停,大麦第一个冲了下去。 小米一脸坏笑地站在门口。 大麦对着她屁股就是咣咣两巴掌: 你这个小坏蛋!你把我们都要急死了啊! 我惊呆了! 这是要扭转历史了吗? 历史也就扭转了一秒钟,小米立即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回去五巴掌。 大麦再次顺应历史,嗷嗷直叫。 一场混战打乱了我的思路,想象中打小孩的动作无法一气呵成,只得先把她俩拎回车里,等候发落。 此时大兄弟已经到家,听完我的血泪控诉,沉吟道: 这样吧,要么打一顿,要么罚零花钱,选一样吧。 我叹了口气,到底是亲生的,知道给娃留一条活路。 小米在犹豫。 这货居然在犹豫! 她居然在认真考虑怎样用一顿毒打去保住她的钱! 这是怎样一种精神啊! 果然,想了半天之后她问道: 罚钱的话要罚多少钱?打一顿的话要怎么打,打几下? 大麦瞬间找出一根巨长的棍子,说: 你给我跪下!杖刑!就像虚竹那样受罚! 不用说,她最近又在看《天龙八部》了。 小米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但在这个时候又不好发作,恨恨地嘀咕: 什么虚猪,你才是猪,你才是猪! 这时一家之主大兄弟发话了: 罚钱的话罚一个月零花钱,打的话就打一百下! 真是一道送分题啊,一个月零花钱也就十几欧,打一百下动手的人也会很累的好吗? 可是小米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打一百下,誓死保卫零花钱。 大兄弟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讶,一丝心痛,还特么带着一丝欣赏,对我说: 你来打吧,我下手太重,会打出问题来的。 我??? 敢情打小孩还成了煎牛排,你烈火烹油一下就熟过头了,只有我能完美煎成七分熟? 两个不会打小孩的人这么相互谦让有意思吗? 我拿起棍子,觉得很不顺手,举起巴掌,又想起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内心十分纠结。 要论舒适性、灵活性和可控性,鸡毛掸子才是打小孩的独门利器,可惜德国没有。 你给我好好反省,一会儿再来收拾你! 我撂下一句狠话,就上楼歇着去了。 躺到床上,心有余悸,浑身像是虚脱了一样,半天也没缓过来。 小米一扭一扭进了房间,蹭到我身边,又扑在我身上: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说着又撅起屁股: 你打,你打,一百下! 我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只有大麦,我将是一位多么成功的育儿博主啊! 大麦的一切都长在老母亲的希望上,懂事,勤奋,乖巧,各种靠谱,所有老师都对她赞不绝口。 她的存在令我自信,笃定,体面,充满成就感。 而小米似乎生来就是啪啪打脸的,让我不停体验失控和挫败。 她是与生俱来的规则破坏者。 从她会开口说话的那一天起,不要,不要、寄几,寄几就如魔音绕耳,再大一点这是我的生活不是你的更是挂在嘴边,令人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 她在墙上乱画,把裤子剪出一个个破洞,把头发铰得像狗啃一样,永远不穿我给她搭配好的衣服,永远试图去做大麦没有做过的事情。 她在音乐早教课上脱了衣服嘎嘎嘎笑着裸奔,在芭蕾汇报演出中往地上一躺自顾自地抠脚,在中文听写的时候想出各种办法打小抄,上网课的时候把声音关掉不理老师,还假装网络不好什么都听不清 就连骑个自行车,也是这种画风的:我骑了一辈子自行车也没想过要摆这个造型。 大麦如果不戴头盔根本连自行车都不会碰一下。 所以这是魔童转世吗? 我从来没有打过小孩,虽然有时候急火攻心也会有瞬间的疑惑: 是不是有的小孩就是不打不行? 可每次慢慢消化掉自己的情绪之后,又会心软,总是想: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再试试看吧。 至少她现在不会乱涂乱画了,也不会搞破坏了,上课能好好坐着,表演能尽力配合,也知道作弊的严重性了,犯过的错误后来也都改正了。 虽然费了老鼻子劲,过程漫长得简直能要人命,但是毕竟,必要的规则感还是在她内心慢慢建立起来了。 不算是多么成功的教育,可好像也没有多么失败。 想了想,我在她屁股上拍了一百下。 她一边笑着说舒服,舒服,还要,还要,一边使劲往我怀里钻。 我问她,为什么要选打一顿,是舍不得钱吗? 她眼珠骨碌碌一转,说,也不全是,我就是想知道你们到底会怎么打我。 我突然明白了,这货是想要证明我们到底有多爱她。 我抱了抱她说: 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很爱你,所以才会这么着急。 上次姐姐按错电梯不见了,你是不是也急哭了? 这次姐姐也急哭了,连妈妈都快哭了。 你已经八岁了,要有点责任感了,答应别人的事要做到,不能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以后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要想想后果,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不能只顾自己。 如果说好的事情要改变,一定要事先交代好,让大家放心。 她若有所思,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大麦跑了进来,兴致勃勃地问: 打了吗打了吗?怎么打的啊? 我说打过了打了一百下,你得保密,不能报警。 大麦班上有个小男孩经常被他爸一言不合一通暴揍,以至于到后来考得不好老师都不敢发卷子。 这个男孩孤僻,暴戾,打架斗殴,破坏公物,成绩一塌糊涂。 也许就是传说中那种不打不行的孩子吧。 可是小学四年,情况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 从一年级的稍显调皮,到四年级的自暴自弃,似乎进入了一个越打越不行的死循环。 要知道,德国孩子刚进小学老师就会告诉他们,任何大人都没有权力打小孩,父母也不能,如果有人打你,可以报警。 然而,哪怕全世界都知道他经常挨打,这个孩子始终没有报警。 孩子对父母的爱和依恋,往往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 当最爱的人对自己拳脚相加时,世界是崩塌的,情感是分裂的。 而报警这种大义灭亲的举动,从根本上是违反人性的。 孩子内心的痛苦和纠结,成年人很难体会。 其实有时候我们比孩子更任性,仗着他们的爱肆意妄为罢了。 我常常想,生孩子也许就像买乐透,遇到天使型的孩子就好好珍惜吧。 万一遇到魔童型的,那就要做好准备面对一场修行。 没有修行的艰苦,哪来缘分的深厚。 我们担的惊受的怕,还有那一地操碎的心,也许就是将来他们飞走后,还会回来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