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当然不乏青春的活力,但在他们走向社会之初,就会置身于边缘,此时的他们往往象征着天真和稚嫩。及至他们完全摸到社会的门径,在其中大显身手,渐渐老于世故,则意味着天真的丧失。年轻人进入社会,这样的情节在文学作品中并不鲜见。 在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里,穷大学生拉斯蒂涅为了走捷径,在上流社会找到依靠,便通过姑妈的一封信去结识了远房表姐鲍赛昂子爵夫人。在表姐的引领下,他迈过了上流社会的门槛,之后看透了其中的法则,并决定利用。但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他最终是被社会的丛林法则吞噬了,失去了天真的本性。 这固然是因为社会的残酷,但个人的选择也是主因。事实上,在拉斯蒂涅决定请求姑妈写信的那一刻,天真的丧失就已经开始了,并且没有回头路。这是一场清醒的沉沦,走着走着就没了退路,就算有,也走不回去了。从这一角度来看,张爱玲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走的是同样一条不归路。 张爱玲在小说开头就写她是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可惜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性,心甘情愿地一步步陷入了姑妈编织的罗网之中。 葛薇龙一家为躲避战乱,从上海来到香港已经两年了。随着局势缓和,她的父亲决定回去。而她为了学业,打算继续留在香港,便去寻求自从来了两年都未去拜访过的姑妈的帮助。若不是为此,她根本不会去见姑妈,毕竟父亲和姑妈早已闹掰了,因为姑妈年轻时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很多的富商做姨太太。 张爱玲像曹雪芹写林黛玉进贾府一样,将葛薇龙初进姑妈家的所见所闻和心理感受纤毫毕现地描摹出来。在仆人的碎语之中,正在等待姑妈回来的葛薇龙已经知道外界关于姑妈的传闻非虚。姑妈熬到中年才把富商熬死,为了弥补失去的青春和爱情,而在欲望中放纵自己。 张爱玲的环境描写能力非凡,能营造出独属于她笔下故事中的意境。她那古典、苍凉而灰暗的笔触,就像老香炉中氤氲而出的烟雾,能把人笼罩进去。在张爱玲的描绘下,暗示出姑妈家是充满欲望和危险的所在。 草坪一角的杜鹃花,延烧到墙外去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这象征着葛薇龙也将被欲望燃烧。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待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欲望的试探,阴暗而危险,让人悚惧。葛薇龙初见姑妈,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网面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一张罗网已经为她织好。 葛薇龙本打算求姑妈为自己住读提供帮助,但姑妈却让她住在家里,汽车接送。这不是因为早已淡漠的亲情,而是因为在交谈中,姑妈已经物色好了,决定利用她。葛薇龙又岂不知道姑妈的底细,但她还是过于天真和自信: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 但就像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那样一经富贵熏染,便不肯褪色,葛薇龙还是高估了自己。在自家佣人送她去姑妈家时,她发现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就提前给打发走了。还未真正进入,她看人的眼光就已经被富贵熏染了。 她在姑妈为她安排的屋子里发现了满满一壁橱的各种衣服,试了之后都竟然合身,才明白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没什么分别。但欲望还是战胜了危险,她的欲望已经被点燃了,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她对楼下的欢乐场说道:看看也好!还说了两遍。这并不是一语双关,因为她并没有真的去看楼下,这一语其实就是她对自己的心理暗示,心甘情愿地掉入了罗网之中。 姑妈把她培养成交际花,就是为了让她帮自己弄人,这意味着她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只能在罗网中沉沦。她自己看上的人,也要被姑妈抢去。为了讨好老相好司徒协,姑妈不惜把她当作诱饵。 难道自己也要成为下一个姑妈吗?在这种情况下,她想起了花花公子乔琪。张爱玲说她对爱认了输,但事实上更多是对现实认了输,乔琪不过是离她最近的一棵稻草。乔琪明确地告诉她,自己是不预备结婚的,只能给她快乐。但快乐了一次之后,她发现乔琪又勾搭了女仆人。 她伤透了心,决定回上海去。但她清楚,就如姑妈所说,回不去了。正巧生了一场病,病后她想: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她和乔琪的婚姻还是由姑妈调成的,因为姑妈得把她留住,让她帮自己弄人。张爱玲下笔一针见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尽管沉沦至此,但她始终是清醒的。她和乔琪去逛新春市场,被英国水兵误会成妓女。她说自己和她们也没有分别,只是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欲望把她灼烧得面目全非: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她知道,回不去了。这又能怪谁呢?最初她就想过: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