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纹棋一百年劫争

　　（一）百年劫争
　　长安街上一栋朱漆大宅尤为醒目，墙外车马喧喧，轿行人往络绎不绝。宅门正中上悬金字大匾，内镌张邸字样。
　　出入宾客或锦袍华服，衣着鲜丽；或头顶乌纱，身绘祥瑞。多是世家显贵、富绅豪门，堂里堂外公子贵妇言笑晏晏，一派吉祥。
　　内堂一清隽老者立于门厅中央，身着紫袍华服，腰配金鱼袋，雍容大度，凤眼炯炯气度不凡，显是此间主人。
　　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李林甫来贺！
　　老者闻声，即向身旁宾客颔首致意，旋身门外迎去。
　　恭贺张兄进封始兴伯！李林甫远远打揖，同是一身绯色官服，矫步上前，一面环顾席上，笑容满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呐！
　　众人遂同道：张丞相可喜可贺！！
　　多谢！多谢诸位！这不凡老者正是当朝宰相张九龄。
　　当今圣上英明善治，又有张兄、裴（耀卿）兄贤相辅佐，更兼各司百官有为，政治修明，必能保我大唐盛况不颓，千秋万代！
　　哈哈哈张九龄闻如此美誉，也不禁开怀，却道，李尚书谬赞了，老夫如今五十有八，朽木一截，又能再有什么大作为了？只待时日辞相还乡罢了！却是如今席上这许多青年才俊，能为者大有其人，倒是无忧我泱泱大唐后继了！
　　这一问一答，直引得满座公子少年心驰神往，对张、李二人钦佩之情更是油然而生。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清脆童声脱颖而出：张伯伯，爹爹有一回讲什么‘墨纹棋争’，却又不给我说，还是伯伯您给我说一说好不好？
　　张九龄乍听闻墨纹二字，通身一震，又复镇定，循声望去，却是一十二三顽童模样，大眼扑眨神情莞尔，扒在李林甫身侧，一脸的期待兴奋，正歪头望向自己，想是李林甫幼子李岫。
　　小子放肆！张丞相席上却是李林甫挺身圆场，呵斥李岫。
　　哎这这个么张九龄本想淡淡掩过，懵懂顽孩随口一语，料来席上诸人也未必在意。偏就李林甫这圆场一打，顿将童稚一语大笔渲染，尤显其重了，席上一时唏嘘迭起，反令张九龄无路可退，非给出句话不可了，不由得面色尴尬。期期艾艾之余，只得坦言：李尚书，这本也不是岫儿失言，‘墨纹棋争’一事确也非同寻常，既然提起，不妨详尽言语间望去，李林甫也正眉头紧锁一脸尴尬，显是也不愿诉说，唯有自己续道。
　　此事须追溯至百余年前贞观三年（630），东瀛遣唐使首赴我大唐。文治武功、天文历法、地理水利土木构筑无所不学，回国之时又带走儒道二家经典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诸般，确实好学之极！之后二十余年不复再来，想是在本国潜心钻研、授书教学。直至永徽四年（653），遣唐使贰赴我大唐，此次学习之余，琴棋书画诸道也有所切磋：其时我朝围棋风行，东瀛诸使尤为爱好，且棋力不弱，几可同当时国手相较，虽稍落下风，也属难能可贵！永徽五年（654），使团三至，棋力又有大进境，已能同我朝国手平弈，各有胜负，委实令人心惊。本来就围棋而言，其实也不甚要紧，？至此便须关高丽了，自贞观十九年（645）始，太宗连年攻打高丽，战事绵长，死伤惨重！高丽小国，更是不堪重负，难以为继，‘墨纹棋’、‘洞天谱’一说正是自永徽五年（654）始，广为流传，直至家喻户晓，当时盛传
　　‘墨纹棋六
　　洞天谱一
　　岱宗脚下
　　李氏根基。’
　　这十六字说来平白可笑、玄之又玄，骤现于世，明间众说纷纭，或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曰‘此大谬也！乃以乱我民心！’更有甚者‘我大唐龙脉危矣！’直搅得民心惶惶。与此同时，四枚‘墨纹’也不晓得怎生辗转，莫名其妙齐聚‘丽正书院’，也便是如今‘集贤殿’了。当时书院虽不及今日宏大，也算是国士辈出，院属‘纵横轩’于此事虽也有所耳闻，却皆不在意，以为这无非好事之徒滋生事端，同时又因同东瀛遣唐诸使感情日密，遂以‘墨纹’为赌，掷之局中以较胜负，一时间轩内大为起兴。不想一日东瀛使团仓促别离，携走‘墨纹’二枚。兴许巧合，东瀛使团离去未几，高丽急讯传来最末两枚‘墨纹’已尘埃落定，却是高丽太子手中。
　　此事虽一时穿得沸沸扬扬，之后五年国泰民安，众人也就淡忘。直至显庆四年（659），东瀛遣唐使四赴我唐，也正值此际，高丽使团来唐公然叫嚣欲于棋枰之上再行赌斗，并要求以‘墨纹’为注，口气不可一世，不过意向分明，正是激将之法！
　　朝中无可避免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拒。主战一派明确指出所谓‘墨纹’、‘洞天’，纯系谬人虚构，不足为信。况我大唐天朝人才济济，棋道之传源远流长，素不乏善弈之士，我大唐国手又安能败与边陲蛮夷？一味龟缩岂非自灭志气？主拒一派以为‘墨纹’一传事及大唐龙脉，动辄有危江山社稷，如今传闻真假难辨，岂可妄下定论？自当从稳而行，因一时意气草率鲁莽应战唯有后患无穷！照例而论，我以为当拒战才是，只不知当时高丽如何嚣张，竟致使龙颜大恼，盛怒之下宣诏应战，而后方知，此原非高宗本意。
　　值此际李林甫接过续道：想高宗何等稳健，其亲政永徽年间（650655），连年推行轻徭薄赋政策，罢除军役与土木营建，平抑粮价；又兼继承传贤政治政策，尊礼辅相，稳定政局；强调求谏，开献书之路，集思广益而制《唐律疏议》，实可谓‘贞观’遗风呐。及至永徽六年武后自昭仪而为皇后，史称其‘性明敏，涉猎文史，处事皆称旨’，显庆年间，宰相长孙无忌（元舅）为之贬逐，自此自是政归东宫，乃有应战之举。言至此几已梗咽，叹息之余泪满盈眶，于高宗推崇更是溢于言表。
　　九龄便道；更始料未及那东瀛使团竟以大唐友人身份请战，又‘欲助我大唐’云云。朝议之下高丽事起在前，倘允高丽在前而又拒日本恐怕同样国体威严无存，又兼武后霹雳手段，遂一并允了。于是显庆四年（659）三国各遣国手转战三国，二人往高丽、日本两国各赴两战，另留守一人本国京都。又因此事关联绝大，高宗远虑，言明高丽、日本两国须得绝密进行，不可声张，倘非如此，必兵戎相见，如此之下，东瀛使团既言‘来助’，自然本分，高丽固然嚣张亦不敢得寸进尺，虽本在苏（定方）帅雄兵强压之下，仍惧过分激怒。本以为这等情形，再以大唐棋力光明正大赢回四枚‘墨纹’自可无声无息消弥一场大波澜。熟料二国棋力竟是深藏不露，我唐居然以三负三胜告终，仅留守长安第一国手‘棋待诏’两战全胜，遣往日本一棋手一胜一负，已无颜面相见圣上，更惧武后株连惩治手段，自于天元道馆自尽。更始料未及高丽两战全负，如此即旨三国几乎平分秋色，后经线人所查往高丽一人早先为所收拢，高宗武后惊怒之余速令苏（定方）帅施压，并于龙朔元年（661）大举讨伐高丽，此间又应七年一战（显庆四年所定）之约于乾封元年（666）再番棋战，经由显庆一战两大高手一死一叛，实力大削，倾尽国力仍只战得三负三胜，高丽因苏帅雄兵挺进亦狗急跳墙欲濒死反噬，大散谣言，此际不仅明间愈演愈凶更是轰动朝野，虽尚未明真相，皆已抱宁可信其有之心，丙寅（666，即乾封元年）封禅之事国人皆以为是高宗为完太宗未完之事，实是高宗深谋远虑顾及颇多，一面为证国力仍强，以安定人心，另一面往泰山布下亲信子弟，众兵将士隐入泰山‘从老君学道’，遂又于此年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可见高宗用心良苦。幸而总章元年，高丽终于为苏帅所破，然高丽虽降，大唐亦因此元气大伤，又于此后频频为天灾所累，自是年‘京师及山东、江、淮旱饥’至咸亨元年‘天下四十余州旱饥’，并于此年吐蕃大败唐军，及至咸亨三年，已是国力大窘，无奈迁吐谷浑于灵州，故地尽入吐蕃，又闻高丽国君竟已客居吐蕃达四年之久，欲藉亡国‘高丽’之名续‘墨纹棋战’之事，可见吐蕃王狼子野心，算来咸亨四年（673）即为七年一战之期，幸而此危难之际天公降人才，此人想必诸位亦有所耳闻，‘临时宰相’杜审言是也，此人于总章三年（670）进士及第，两年以来并未有何政绩，独于围棋一道情有独钟，尤好往民间遍访高手，咸亨四年毛遂自荐率一众高手前来，我大唐‘棋待诏’一试之下竟尔胜负平平。果然，是年之战五胜一负，连掇两枚‘墨纹’，此役后至杜审言中宗神龙元年（705）为所贬，吐蕃再未来犯，东瀛使亦未敢再提及棋战之事，我朝大度亦未予追究，景龙二年（708）奇才杜审言不幸病卒。吐蕃王闻讯竟恬不知耻立时遣使来告棋战之事，此际武后业已驾崩，中宗复位，终究太过求稳，竟令金城公主入蕃妻吐蕃赞普以报两年之后棋战之安，这吐蕃王果然欣然接受，孰料景龙四年（710）金城公主入蕃如约，吐蕃王却竟以亲家之名遣高丽人为吐蕃使来唐‘棋交’，三十余年忍气吞声养精蓄锐委实非同小可，两战之下我朝两负一胜而败，失一‘墨纹’，幸而此年日本亦是国内政乱，未有余力再行来唐参战。不过棋战之后，仍是风波未平，实乃多事之秋：韦后与安乐公主谋杀中宗，立温王重茂为太子，即位，是为少帝。而后韦后临朝摄政。
　　李林甫上前续道：幸而天降我朝临淄王，那边是当今圣上了（李隆基），圣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密结正义之师（即禁军，实非其权），诛灭韦后、安乐公主及上官婉儿等，既平国叛，而又不贪功赏，尊崇父道，拥先王即位，及至太极元年（712），我圣皇登基即位，次年很快拨乱反正，剿平乱党，一时朝野清平。经由姚崇、卢怀慎、宋璟、源乾曜、张嘉贞一众贤相辅佐，至如今张兄（九龄）、裴兄（耀卿）王佐之才横空出世，方有如今太平盛世呐！
　　九龄又复道：继景龙四年之后，棋战未断，开元五年（717），东瀛使来唐请‘友好博弈’，不过吐蕃王前番与唐交战不利，开元四年（716）早早请和是以未至。开元十一年（723）又开棋战，圣上为此重置丽正书院，聚文学士修书、侍讲，实为拢聚棋道高手以御外敌。开元十八年（730）又开棋战，而今七年棋战之约，即在明年了。
　　一言既出，席上顿见惶乱，骚动不已。
　　不过，诸位无须担忧，我朝现任‘棋待诏’王积薪棋力通玄，是以明年一战当无大碍。九龄见状出语安抚，果然见效极快，席上立趋缓和，并齐齐投目光于负幞头着青色袍衫的王积薪。
　　然则，‘墨纹棋争’乃须分遣三人而六战，王‘棋待诏’虽可保两战无忧，此外尚有四战却是谁人这可保无虞？李林甫语出未几，席上旋即又惶乱起来。
　　九龄闻言，一时大窘；这
　　正值此际，一中年文士自九龄身侧步入中堂：在下孟浩然，今暂属集贤殿麾下，请与积薪兄同往寻觅海内高手！众人一见此人气度，但觉其言可信毋庸置疑。
　　浩然呐，你肯前往那是再好不过了！言罢望向王积薪征询。
　　王积薪亦捋须颔首：卑职自愿前往。并孟浩然二人相视一笑。
　　张兄，我亦有一绝好人选，棋力之高恐怕，嘿嘿，恐怕不在王‘棋待诏’之下。此事非同小可，又兼重重复杂，不妨便于三月之后如往常故事聚各方高手一决而定此二人何如？
　　这三月期限，我以为未免
　　张丞相，无碍无碍，我与孟兄同往，三月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