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

　　从遥远的地方听说二奶奶升天了，我和妹妹回家奔丧。二奶奶的家是一座大宅，红檐青瓦，灰褐的院墙后种着一棵棵高大的向日葵。此刻，那向日葵便隔着院墙向前宅窥探。
　　许是二奶奶才落气不久的原因，大宅里只有病气没有死气。成群的人们围在宅院旁，聊着旧事，这是他们少见的聚会，也是少见的不用卑躬屈膝的时候。一年年在外奔波，风霜磨平了棱角，尘土压弯了脊背，他们，也只有在这里，记起了自己人的身份。而传统又是死比生大，喜事未必会来，丧事却是必要换上新衣，擦上泪水回来的了。也许，便是因为这才叫做喜丧。也因为这，二奶奶的儿子女儿披着白衣，站在门口迎来送往，收下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礼包，那寄托着沉沉的哀思。儿媳因着怀孕，坐在老宅旁的新宅里，端坐上堂，分发着瓜子与糖果，时时牵着别人家孩子的手夸赞寒暄。眼睛却是肿的，听说是哭公爹哭的。人人又上来陈赞。倒是二爷爷，并未哭，也没有立时倒在二奶奶的床边，只好好的坐在老宅的门槛上，手里握着火柴盒，目光呆愣的等着火化车。这倒出乎了人们的预料。人们本以为他会这样的，至少也该哭唱两声，喊几句什么彼苍者天，夺我良人。毕竟是个语文教师。
　　几人聚在了四姑的旁边，她是除了二奶奶外辈分最高的人，当然明智。她靠在朱红的大门边，腰上的白绫顺手堆在身后，免得磕碰，十只手指绕着数：那该有五十多年了吧，二爷少时只是个学生，哪是现在，做了老师，多好。与二奶也不知多好，每天骑着凤凰出去逛，集东到集西，现在怕是伤心的痴傻了。那边一人听到动情，时时捏着白绫沾下泪来，哪知现在落到这个田地，连哭唱都不会了说着从袖口望了一眼木头似坐着的二爷爷。四姑听了，挺挺胸膛站直了，一颗扎满头发的布包在头顶晃来晃去，眼睛望了几圈才说：我跟你们说，别跟人家说那另外几人本不在意，现也凑了一只耳，四姑满意了，对着几只耳朵轻声问了句：你真当二奶奶是病死的？那几人吃了一惊，脸上齐齐现出诡秘的笑容。抹泪的人放下了袖子，也凑了过来，又不知说了什么，低低笑起来。
　　突然，门前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花坛里一片片泥和红纸飞溅出来。邻宅的儿媳急忙钻了出来，低着头拿手指抹着眼睑。众人一看，急急的一片哭声响起来，呜呜的一个说话声也没有了。四姑垂下了她的大头，眼泪一行行从眼泡里滚出来，哒哒落在了地上。忽然哭声里夹杂着一阵笑声，那笑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个圆脸的小孩嘻嘻的从花坛里跳了下来，手里不知哪来的烧焦的火柴。一个黑衣服的女人见了，立马从人群中晃出来，抓了手把孩子按在腿上，一掌劈下去，孩子张大了嘴，哇哇的哭声便响起了。周围人也放下了心跟着哭了起来。只是哭了许久，也不见车来，心又吊了起来，禁不住回头去看那停在屋里的尸体。
　　这一看吓了一跳，二爷爷正坐在尸体旁，抓着垂落在绿色锦被外的手，试图塞进被里。只是那带着斑的黄色瘦掌，早已僵硬，难以屈伸。二爷爷的脸色终于现出绝望无奈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花白的头发下瘦削突起的肩忽然耸动了几下，喉咙里嘶出几声悲鸣，瞬间淹没在屋外呜呜的哭声里。人们满足了，转回头去等待车的到来。偌大的房屋里，终于只剩下这一对爱侣，二爷爷佝偻了腰身，背对着人群垂坐在了门槛上，守着再也见不到的爱人。
　　所幸车很快就来了，大大一个黑皮车碾过屋后的花草，停在屋前。里面两个年轻人抬着个担架下了车，见了这满屋人也不惊讶，一副见惯生死的模样，直接走进了内堂。担架停在尸体旁，二爷爷小心的拂去担架上发黄的污迹，抱着二奶奶放在了上面，那动作吃力而温柔，仿佛二奶奶刚从喜轿中探出头，而他尚年轻，托起了他的新娘。只是二奶奶的手终究是垂在了外面，随着担架的晃动，在二爷爷的眼中一摇一摆，远去了。二爷爷手抖着去够那只手，他的儿子走过来抓住了那布满老人斑不再年轻有力的手，硬压在了身侧。二爷爷也就望着那里再无什么动作。
　　尸体抬出门时，哭声达到了高潮。各音之中，高音频起。四姑看着二奶奶，止不住的向前扑，嘴里哭喊着二姑，当然同样被拦住了。她转了目标，扑在拦着的人身上，高声咒骂着不公的天，这无情的人们。声音高而尖锐，细如棉针，怨而悠长，忽而急转悲，愤愤低骂，泪也泉涌转为细流。再几时，渐不可闻。那儿媳见了，那甘示弱。从口袋里掏出手绢，踏之于地，大声呼喊。初声极明亮，如黄莺出谷，渐如慕如诉，婉转低吟。身形摇摇欲坠，后退于门，倚门扶肚而低泣，伤心之至了。其余种种，各有名状，似鸡啼者有之，似虎啸者有之，似猿鸣者有之，乃至以头抢地，以手顿面，以肩试墙之坚硬否。凡无殊同，尽皆悲状。
　　唯有二爷爷一言不发，背对众人走回了屋内，一点点叠起了床褥
　　又一年，屋后的向日葵结了籽，拦腰去了，只剩下凌乱锋利的枝桠。我们又再回来，参加喜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