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支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但并没有人在意,科学家们用大量公示推算,平支的四季一直是有序而稳定的。比起自己的感官,平支人更相信公式的准确。 已经是夏天了啊,真是。男人跺跺脚,抖掉身上的雪。 平支外城的旅馆并不多,男人走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一家小旅馆。 你好,住宿?男人推开门的时候,阿峥正在浇花。啊,是要住一晚。唔,花开的不错。谢谢,虽然下着雪,天还是渐渐暖和了。是啊。男人把背包靠在柜台边,拍掉上面的雪,从中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本,本子上的暗纹组成了一个徽章的形状。男人翻看着,检查纸页有没有被泡坏。您是,旅客?阿峥看了一眼那个本子,倒了一杯酒给男人,男人接过酒,有点意外,笑:平支人也知道旅客?你们不应该更关心量子物理之类的东西吗?阿峥正想说些什么,门忽然被猛地打开,门上挂的风铃啪一下打在墙上。 今天是最后期限,你现在回去损失还没有那么大。 进来的是个老人,穿着考究的西服,平整的衣服上没有一丝皱褶。他看到了男人,有点惊讶,但很快恢复严肃,他关上门,摘下帽子对男人致意:先生,我想和我儿子单独谈一会。男人点点头,拿起背包。阿峥把钥匙递给男人:二楼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小心楼梯。 谢谢。 请便。 房间的门是木头的,推开时吱呀一声。男人楞了一下:没上点油什么的?漆也没刷?男人不甘心地摸了摸木门,手指上传来坑坑洼洼的触感。男人有点意外,目光转向屋内。房间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架。男人吸了吸鼻子:消毒水也没撒?而且按平支人的性子这种地方不应该至少配个清洁机器人什么的吗?男人摇了摇头,喃喃:这孩子是平支人? 天已经暗下来了,男人打开灯,从背包里找到笔,摊开笔记本。房间隔音并不好,隐约可以听到楼下争论的声音,男人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次日早,男人下楼的时候阿峥正在煮早茶,骨瓷的碟子里有烤好的几片吐司,炉上的茶壶冒着白气。要不要一起?阿峥冲男人笑了笑我做了两人份。 难怪你父亲那个态度,你看看你这哪点像个平支人。男人接过茶,茶杯手感细腻光滑,水碧绿透亮,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来。这么懂享受,倒像是索菲人。阿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盯着自己的杯子,说:我这煮茶的本事就是和一个索菲的姑娘学的,哎,和她还差得远呢。 索菲人来平支?诗人会去敲数学家的门?男人嗤笑一声。 可她就是来了,我还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阿峥轻声道:她很好。 然后呢?她现在住在这里?男人往二楼看了一眼:我昨晚还真没注意。 她不在这里,阿峥顿了顿:她被驱逐了。 一个以秩序和规则著称的国家容不下索菲人放纵恣意的灵魂,况且追求自然浪漫的索菲人在一个连梦想都解析的地方估计也呆不下去。男人露出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起身拿盘子里的吐司。阿峥把果酱递给他,并没有接腔。 你喜欢她。男人挑了挑眉。 喜欢?阿峥把茶杯放回桌上,抬起头直视着男人:你认为平支人还会有这种多余的情感吗,阿峥有点激动正如你所说,一个连梦想都利用的国家会允许情感这种无意义的东西存在吗! 男人耸耸肩:别激动嘛,这也没什么不好,你们有世界上顶尖的科技和最前沿的科学成果,平支人的理智和高效的办事效率也是出了名的。是啊,如此理智的平支人还创造了世界上最高的自杀率,阿峥扯了扯嘴角:二十多岁的年纪,风华正茂,有才华有活力的青年,就这样毫无理由的自杀,你知道这是多恐怖的事情。 啊,前几年研究员自杀的事?我好像有点印象,男人说索菲也有过集体自杀事件,他们认为那样可以使他们去往西方极乐。 这和集体自杀可不一样,死者已经由研究员扩展到了社会的各个领域,阿峥叹了口气而且年龄越来越小。 这可不怎么好,原因呢?你们应该很擅长这种事。 政府已经组织专案组介入调查,但具体原因我们也不清楚阿峥抬头看看窗外雪应该停了。 男人不紧不慢地往已经空了的茶壶中加茶叶我不急着走,况且,你既知道我是记录世界史的旅客,也应该知道我的职责。 阿峥并未答话,他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低下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直到男人把冒着热气的茶壶从小炉上端下来,浅褐色的茶水缓缓注入他的杯子。阿峥终于开口:有人认为,是社会不平衡发展造成的压力过大。 但其实重点并不在这里吧。 阿峥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撒在了桌子上。男人拿毛巾擦去阿峥撒出来的茶水,说:据我所知,平支各地区发展一向很均衡,况且,自杀率的高峰并不在这几年,而是在梦想决定式被破解并投入使用的初期。男人微笑着看着阿峥:对吧,调查员先生。 你都知道了。 我是记录历史的人,记录事实是我的职责。 阿峥沉默了一会,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里面画了密密麻麻的图表。阿峥从里面找出一张剪报,剪报被精心封入塑料膜内,没有丝毫损坏。字体比较小,男人费力地读出标题:要理想,还是要发展? 这是我在调查时偶然发现的,政府对这件事很重视,我们也因此有机会接触一些机密文件。 男人戴上眼镜,仔细地阅读剪报:关于梦想解析的学术纷争么,平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种事了吧。 是啊,这和那位索菲的女孩子还很大关系呢,阿峥说:她刚来我们国家的时候,为了避免没必要的国际冲突,和,特殊的政治需要,她被安排在研究院的客房里,说白了就是软禁。 呵,特殊的政治需要?男人撇撇嘴,但并没有多问。 尽管行为受限,一些研究员仍有和她接触的机会,我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她,她的索菲人独特的思维模式对当时的我们造成了很大冲击,也间接对当时的学术圈产生了影响。 所以,在政府决定开启梦想解析项目时,才会爆发反对浪潮,之后,那女孩便被驱逐了吧。 是。 可是,这和这次的自杀事件有什么关系? 开始我也没着重在意这个地方,但我分析了当时反对一方的理论,就在你手边的那一段的第三行。 ‘梦想是个体意识的产物,反映每个人的独立意志和深层次的精神追求,它和思想一样,虽然受客观因素影响,却有自己的发展轨迹,梦想的这一特征,既是人性对自由和美好的追求,也是人独立思考的基础,同时决定了其不会被人为控制和利用。’男人扶了扶眼镜:这还真不像是平支人能说出来的话。 那个女孩子很优秀。阿峥笑笑,继续说:假设他们的理论成立,那么梦想解析式就是不成立的,政府根据这个式子给每个人分配的并不是理想,而是一种潜意识的指令,一个思维迷宫,原理和催眠差不多。这时,人的思维就被限制住,只向特定的方向发展,最终打到培养特定领域人才的目的。 可是,阿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毕竟不是机器,而思维更是不可操控,当有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由于思维定式,他们会陷入那个迷宫,原本有规律的生活便会因此被打乱,各种极端情绪滋生,最终导致悲剧。 男人也叹了口气,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男人问:你把调查结果报给政府了?阿峥点点头:我在呈报的时候就做好了被驱逐的觉悟,不过政府给了我一周的考虑时间。如果我重新做一份报告,可以减刑。阿峥嘲讽地笑了笑:判个终身监禁什么的。 你的家人希望你回去。 是。但我不能回去。阿峥起身把残茶倒在花盆里,茶水溅到了兰花新生的花苞上。 我想改变这个社会。 看起来你似乎找到了你真正的梦想,男人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雪已经化得差不多,露出黑褐色的地面。 我也该走啦! 离开的时候,男人问:你会坚持下去吗,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阿峥笑了:即使没有结果我也会坚持下去。他看向天空,雪后天气已经放晴,太阳在云后冒出来发着明亮而不刺眼的光。 毕竟是好不容易找回的梦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