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土豪的元宇宙：从《西部世界》《热血传奇》说起

　　21世纪50年代，德罗斯公司（DelosInc）运行着好几个主题公园，其中包括以19世纪美国“狂野西部”为背景的西部世界（Westworld）。在这些主题公园里，居住着数量庞大的智能机器人（Androids），他们被称为“接待员”。接待员的外观与人类毫无差别，存在的目的就是满足人类游客的杀戮和性爱需求。公园运营者在后台操纵着程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抹去他们的记忆，以确保他们绝对听话。直到有一天，一位名叫德洛丽丝的女性接待员“觉醒”了，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向公园运营者和游客发动了一场血腥的“暴动”
　　以上是2016年HBO首播、由乔纳森诺兰担任总导演的美剧《西部世界》的剧情。截止2022年，这部美剧已经上演了四季。前两季的口碑很好，并摘得了多项艾美奖和金球奖提名；只是到了第三季口碑明显有所下滑，收视率也一落千丈，因此官方决定将第四季作为最终季。
　　事实上，《西部世界》是一个很老的故事，源于1973年迈克尔克莱顿编剧兼导演的同名电影。虽然这部电影的剧情与美剧有很多不同之处，但主要设定是相同的：有人建立了一座由机器人担任原住民的主题公园，专门满足有钱人类的黑暗欲望。当年，《西部世界》电影以120万美元的成本斩获了1000万美元票房，堪称小成本科幻片的标杆之作。1980年，克莱顿又指导了美剧《超越西部世界》，口碑尚可，可惜仅仅制作了5集、播出了3集就被砍掉。
　　此后多年，《西部世界》系列一直处于沉睡之中，但好莱坞一直有人想对它进行再次开发。最后，还是HBO投资制作了《西部世界》剧集。与原版电影相比，新版剧集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深入讨论了“人工智能”与“自我意识”的观念。在电影里，机器人反抗和杀戮人类纯粹是由于程序运行故障；在新版剧集里，机器人则是先通过连续记忆产生了自我意识，注意到了世界的逻辑矛盾，然后才发起暴动。
　　附带说一句，《西部世界》的原作者迈克尔克莱顿是一位科幻奇才，大部分中国人应该是通过《侏罗纪公园》系列小说认识他的。在现代科幻文学和科幻电影的历史上，克莱顿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任务。耐人寻味的是，此人的一生中从来没有提过“元宇宙”概念，也没有做过“元宇宙”相关的创作。很多人都好奇，如果他还活着，会对元宇宙提出什么样的看法。
　　《西部世界》的设定跟元宇宙没有直接关系，其中出现的游客是真人，接待员是有实体的仿真机器人，一切活动发生在物理世界。然而，我们不妨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西部世界”那样的主题公园，可以在元宇宙内，以可控的成本实现吗？
　　答案是肯定的。在《西部世界》剧集里，因为主题公园位于物理世界，仍然需要遵从物理规律，由此导致了一系列的难题：
　　机器人的系统被设定为不能伤害人类，但每个机器人都是一个独立个体，需要反复进行测试，系统故障往往难以及时发现，由此产生了“暴动”的基础。
　　为了保护人类，主题公园里不存在真枪，只有仿真枪支。但是，仿真枪支在很近的距离开枪还是会造成伤害，而且往往会有真枪因为各种原因进入公园。
　　除了枪支之外，斧头、锤子乃至拳头都有可能对人类造成伤害，所以公园管理者不得不限制机器人的行动能力，有些机器人甚至无法打苍蝇，大大降低了真实性。
　　就算设置了以上所有限制，游客还是会因为自然灾害、坠崖、交通事故等原因受到伤害。公园管理者只能承诺游客“不受重伤”。
　　可以想象，在元宇宙世界，上述大部分问题都能得到很好的解决。只需要营造一个足够复杂的开放世界环境，再加上一批具备高度人工智能的NPC就可以了。在虚拟环境下不可能造成物理伤害，这样既解决了游客的安全问题，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道德问题毕竟所有的暴力行为都止于虚拟层面，就像在电子游戏里杀死敌人一样，只会涉及内容分级问题，谈不上什么大是大非。至于《西部世界》剧集深入讨论的“NPC产生自我意识”的问题，在虚拟世界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真的发生了，也很容易被解决掉。
　　进一步想，我们甚至可以雇佣真人自愿扮演NPC，从而获得更加真实、更加贴近人性的体验。不用给NPC“洗脑”，不用担心人工智能会产生自我意识，只需要向NPC员工支付薪酬即可。这些员工可能比迪士尼乐园的员工更辛苦，可是在本质上没有不同。
　　跟进一步地想，我们甚至可以连员工都最大限度地省去，由游客自行扮演NPC！由那些出钱最多的玩家当主角，出钱较少的当配角；出不起钱的担任NPC，在免费游玩的同时也自愿承受付费玩家的杀戮。这个场景是否让你似曾相识？这不就是MMORPG常见的情况吗！
　　21世纪初，国内最流行的《热血传奇》《征途》《传奇世界》等“韩国风”MMORPG，以高氪金、鼓励玩家PK著称。此类游戏的玩家分为“大R”“中R”“小R”“零氪”等多个等级，其中大R玩家具备碾压性的优势（R是“人民币”的意思）。每个服务器上都有几个“土豪”，游戏内部的主要事件就是这些土豪的拉帮结伙、互相攻击，普通玩家在此过程中充当炮灰。某些游戏厂商还发明过“拍卖服务器”的天才设想，赢得拍卖的人将在未来一段时间内获得对本服务器所有玩家的生杀大权。
　　有人大概会疑惑：土豪的娱乐方式这么多，何苦到MMORPG里寻求刺激？因为现实世界虽然好玩，却不允许土豪打破犯罪的底线，更不可能让他们过“皇帝瘾”。《传奇》系游戏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他们的征服欲、统治欲，满足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的“高层次需求”。在《热血传奇》的鼎盛时代，有些大R玩家的年消费额可以达到1亿元；直到今天，各种各样的“一刀99级”“沙城争霸”也能产生一定的流水。如果能在元宇宙里也复刻这样的游戏，岂不就构成了虚拟版的《西部世界》？
　　然而，熟悉网游行业的人会发现：进入2010年代以来，MMORPG一直在衰落，“传奇系”产品衰落的尤其明显，已经只剩下反复炒冷饭、吸引情怀玩家，失去了自我造血的能力。其中的原因，大概可归纳于如下几点：
　　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人们的娱乐时间日益碎片化，MMORPG显得太“肝”了。现在，很少有人愿意每周在一个游戏里花几十小时砍人或被砍，流行的游戏基本都在向低门槛、快节奏和时间灵活的方向演变。
　　对于土豪玩家来说，“传奇系”游戏对现实的模拟是有限的，在游戏中威震四海、君临天下的感觉，毕竟还不够爽。在沉迷几个月到几年之后，他们就会厌倦，转而寻求新的刺激，只是偶尔还会回到游戏重温一下。
　　当年MMORPG的一个重要场景是网吧，普通玩家以网吧为重要的集散地，土豪以网吧为组织“公会”势力的出发点。网吧的多人氛围，大幅提升了全体玩家的沉浸感、归属感。现在，网吧早已衰落，在手机上很难找到当年意气风发的感觉。
　　在元宇宙时代，上述三个问题都是可以解决，或部分解决的。尤其是对土豪玩家来说，高沉浸感、与现实别无二致的VR世界，对欲望的满足程度将远远超过传统的电子游戏。他们需要考虑的只是监管问题《西部世界》的娱乐项目以“又黄又暴力”著称，元宇宙世界在合法范围内能做到什么程度，还是个未知数。
　　过去几年，互联网和投资圈讨论的基本都是“普惠型元宇宙”，它的普及率将会很高，每个人都有机会进去享受、创造，并且参与社区管理；就算因为技术条件限制，它暂时不能为全人类服务，至少也要为很大一群人服务。《西部世界》模式的元宇宙则完全不同，它注定只属于少数富人。这样的元宇宙，要么不会允许普通用户进入；要么会予以普通用户严重的歧视性待遇，让他们变成高氪金用户的娱乐手段。它不是一个包罗万象的虚拟世界，仅仅是一个高端娱乐场所。
　　我相信，肯定会有元宇宙运营商打出这样的广告：“喂，我们创造了一个瑰丽的虚拟世界，入场费很高。不过你没钱也不要紧，只要你愿意被土豪虐待、杀戮，我们就恩准你每天免费玩两个小时！”就像二十年前自愿跑到“传奇系”游戏当中挨打一样，肯定会有很多人出于好奇或无聊，自愿响应上述号召。
　　从商业角度看，这种属于少数富人的猎奇性元宇宙，反而有可能较早地实现盈利：
　　为土豪玩家服务，客单价（ARPU）较高，而运营成本较低。这种元宇宙只需要覆盖全球最富裕的国家、城市即可，所以还能降低基建成本和带宽成本。
　　土豪玩家有钱购买最高水平的VR设备，居住环境也比较大，可以在线上场景享受与线下VR场馆一样（甚至更好）的沉浸式体验。只要体验足够好，他们就愿意付费，并且不断产生复购。
　　既然是为了给土豪玩家提供刺激，元宇宙平台方也不需要建立一个庞大、丰富的内容生态，只需要聚焦于满足杀戮和征服欲望即可。就像在《西部世界》当中，虽然存在几个不同设定的主题公园，但“核心玩法”是高度一致的，不存在“内容更新”的压力。
　　这有点像国内网游早期历史的重演：市场竞争的胜负，并不取决于谁能提供更好的艺术性、公平性或创新性，而取决于谁能最大限度地吸引并留住“大R玩家”。“《西部世界》型元宇宙”只要吸引到几百个富豪付费，就有可能在收入和利润上超过那些为几百万人服务的“普惠型元宇宙”。那么，接下来呢？
　　接下来有几种可能性。比较乐观的可能性是，“《西部世界》型元宇宙”只会在早期取得优势；随着技术进步、成本下降、用户习惯成熟，“普惠型元宇宙”会逐渐占据上风，就连土豪玩家也会改弦易辙。过去二十年，中国网游行业的主流趋势就是这样的：高氪金游戏逐渐让位于低氪金游戏，“付费就能赢”（PaytoWin）的游戏逐渐让位于公平竞技游戏。在《传奇》《征途》的时代，人们很难想象《王者荣耀》《和平精英》这样不卖数值的游戏能够取得商业成功，但时代变迁导致一切反过来了。
　　比较悲观的可能性是，元宇宙所需的VR设备成本、边缘计算成本和运营成本始终无法下降到足够低的水平，大部分人还是被拦在门外。“《西部世界》型元宇宙”会一直统治下去。就像马术、游艇、赛车等“贵族运动”永远无法变成平民运动一样，元宇宙的真正魅力也将永远无法被大多数人了解。也许，等到少数富人可以实现“脑机互联”乃至“意识上传”之后，大多数人还停留在使用VR头盔的层次。
　　还有一种折中的可能性：元宇宙可能分层。最有钱的人在《西部世界》里肆无忌惮地满足一切欲望，中上阶层在一个功能齐全、用户体验较好的虚拟世界里歌舞升平，普罗大众所在的“普惠型元宇宙”则只能提供基本服务。就像互联网刚刚普及的时候，连入了宽带的家庭可以玩网络游戏、看视频、下载大型软件，使用拨号上网的家庭只能浏览图文信息、下载小型软件。别忘了，那些负担不起拨号上网的家庭，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互联网！
　　总而言之，阳光之下，并无新事。历史总是在重复自身，但不是简单的重复。只要元宇宙相关技术的成本能够迅速降低，我们还是可以保持乐观的。“《西部世界》型元宇宙”，有可能像《赛博朋克2077》所描述的场景一样，是人类通向元宇宙世界道路上的一个短暂的插曲。既然是插曲，暂时发生一些不公平、不道德的现象，似乎也可以忍受。
　　我们真正需要警惕的，是少数巨头在垄断元宇宙世界之后，会不会把“中间形态”变成常态。就像谷歌创始人施密特的发问：“元宇宙需要有人制订规则，那么谁来制订规则呢？”施密特怀疑，人工智能将变成元宇宙中的“伪神”。其实，最有可能扮演“伪神”角色的，还是人类自己那些掌握了系统最高权限的一小撮人。如果他们认为，维持《西部世界》的形态更有利于利润最大化，那么今后的元宇宙或许会长期停留在《西部世界》里。
　　还记得《赛博朋克2077》描述的“公司”统治人类的情景吗？对现实世界的统治，变数很多，并不稳固，随时有可能面临反抗；对虚拟世界的统治，却可以从根本上杜绝一切反抗的可能性，从而做到永恒不朽。如果由《赛博朋克2077》当中的荒坂公司去运营一个元宇宙版本的《西部世界》，无疑将造就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黑色幽默、最绝望的反乌托邦。
　　希望这样的反乌托邦永远不会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