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

　　母亲嘭嗒嘭嗒地蹬着织布机，眼睛跟着棉梭左右摆动，嘴里吐着白沫。白沫里泛着更多的埋怨，责怪。妗子小心地立在一旁，眼圈红红的。手里扯着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哼哧哼哧地哭着，两手不停地揉着眼睛，脸上抹着几道手印，灰不溜秋的。后来不知哪里出了错，孩子坐在地上直蹬腿，大声地哭起来。母亲停下手里的棉梭，从织布机上下来，拧着孩子的耳朵，还哭，还哭，要这要那的，你爹都被公安局给抓走了，谁给你买？你这孩子不是好哭，生灾，知道吗？孩子怯怯地看着母亲，止住了哭。母亲看了眼地上的孩子，喊我两声，去领你妹妹到外边玩去，妈妈给你妗子商量点事。
　　这时我才确定这个孩子是我表妹。因为那时穷。舅舅是倒插门到我妗子的娘家。离我家二百多里地的地方，很远的，逢年按节也是舅舅来我家，只知道舅舅家有个表妹，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毕竟是孩子，我心里很快乐。表妹不情愿地站起来，跟着我去邻居家。邻居家的院子里几个孩子正在砸沙包。我很骄傲地介绍说这是我表妹。因为表妹都不认识，只站在一旁看。我们正砸得热火朝天，表妹突地跑到中间抓起沙包就向我家跑。几个玩伴追过去，她紧紧地捂住沙包，死活不松手。妗子出来劈头盖脸地扇了她两巴掌，她还是不松手。母亲只好从又给玩伴们缝一个。妗子说，这个死妮子，就是强量的很，只要看中哪样东西好，非抢过来不行。母亲责怪，这还不是你俩惯的，小孩子哪能样样依她。
　　母亲又对妗子吐起白沫。朦朦胧胧地我觉着母亲在数落我舅舅，咋就不小心沾惹了人家的女人，知道她不是好人家不能离远点，现在人家告你耍流氓，有啥法？判了刑又有啥法？
　　后来舅舅真的被判了刑。为了照顾妗子，母亲让表妹住进了我家。
　　母亲多少知道点表妹的脾性，本想让我俩住在一起，又担心她与我挣架，只好腾出放杂什的屋子给她。那时我俩还不过十二岁，表妹比我小两个月。
　　妗子不在跟前，表妹挺乖顺的。该上学去上学了，放了学就帮着母亲烧火，涮锅，洗碗。我懒，放了学写完作业就看小人书，从不想帮母亲干活。母亲会不时地数落我，你还不如表妹，啥活也不干。我不理，只看我的小人书，那个年龄，小人书里有我无穷的快乐。表妹不爱看，她说她一看书就头疼。她连作业也不想写，偷偷地求我给她写。我替她写作业，吃饭时她给我端碗，拿筷子。母亲很生气，数落我，你自己长着手连个碗都不会端吗？表妹笑嘻嘻地让母亲坐下来，姑姑别生气别生气，我给姐姐干点活是应该的，我乐意。我不理，该吃饭，我只管吃。
　　表妹长得不太好看，但她很爱打扮。她常常对着镜子梳理她的小辫子，这花那朵地变着样子。那时候抹脸油还很少，只有袋装的美加净。母亲买来也只是偶尔想起来涂一点，我是从来都不用的。表妹留心着，把美加净拿进她屋里，说不用能过期的。她每天抹得香喷喷的。有时我会笑说她来时脏兮兮的样子。母亲说她那段时间生灾，眯着眼哭，把她爹哭出祸来，她听话了吧。这时候母亲难免带着数落我，你也不能只看书，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向你妹妹学着点，书，书包，摆放好，整整齐齐的，袜是袜鞋是鞋。我笑笑，我天生不该是个女孩。
　　舅舅三年的牢狱结束后，把表妹接了回去。上了初中升高中，与表妹的联系也就少了。后来听说她上了大学。是她的班主任给她的机会。把班里考上不理想学校的学生的通知书给了她，冒名顶替。听说她高考成绩才二百多分。但她会说话，眼色活，班主任喜欢，还认她做干女儿。
　　母亲爱唠叨我没心没肺，夸表妹有心有计。啥人啥命。我摊了个能说会操心的老公，表妹找了个老实听话的老公，也许这样才能和谐。表妹真有能力，在乡下没带两年课就调进了城里一所中学。我心里觉着好笑，就她那点水还教中学，误人子弟。然而，表妹却光鲜地游走在那所中学，在城里买了房子，装修得亮堂堂的。
　　日子似流水，很快我俩的孩子都要上初中了。这年暑假，表妹打来电话，姐呀，忙乎啥呢。我笑笑，我笨手笨脚的，能干啥，看书，睡觉呗。哈，你是真福气。说点正事，今年暑假，我在家里办个英语补习班，让我外甥来吧，放心，不收你补习费的。你看看你那小区有孩子补习的给带几个来。我敷衍着嗯了声。心想，别把孩子教到茄地里去。也就把这事扔到了脑后。不几天，她在电话里喊，怎么啦，怕收你钱吗，我外甥不来补习？她一再地催促，我心里担心她那点水，邻居问孩子补课的事，我没敢说她。但她的热情难拒，于是我提了箱奶和一盒饼干把孩子送到她家。她嘻嘻笑着，满大街的老师都在办补习班，人家一小时收三十，我收二十不行吗，反正自己家，不要房租。她不停的解说着，我没向心里放，也没指望她能给孩子补出什么花样来。一个月的补习结束后，真真假假孩子跟着她六十个小时，我对母亲说，有空喊表妹一家来吃顿饭，她给孩子上课，心里还是欠份情的。母亲说，哪有那么多事，都是姊妹，给孩子补补课也是该的。
　　拖拖拉拉吃饭的事没有上紧。这天我下班晚了些，一上楼梯，看到表妹，衣彩照人，卡着腰站在楼梯口，她的老公蹲在一旁，孩子攀着楼梯栏杆。我吃了一惊，吓死人了，来也不打个电话，我正打算这几天喊你一家来吃顿饭呢。吃啥饭，人家孩子的补习费都交清了，你家孩子的还没算呢。我心里哦了一声，在她脸上搜了一圈，觉得不是在开玩笑，手一抖，钥匙掉到地上。她弯腰拾起来开了门。进得屋来我还没关好门，她的儿子就攀住我的胳膊，是亲戚就不给钱吗？那你的手机给我吧，我还没手机呢。跟着的男人羞涩涩的，你没事就把孩子送去，不懂的再给他讲解讲解。我只会憨憨地笑，笑着点头，没事没事。表妹给她孩子打着眼色，嘴对着我，你的手机也就千把块钱吧，人家一小时三十，我算二十，这六十小时还要一千二呢。我收人家一千二人家还请我吃饭呢，这饭就给你省了。我还没返过神来，她的孩子就扑向我夺手机，我懦懦着，别，别，别夺，夺坏了，我把卡扣下来再给你。表妹笑起来，哈哈，你这姨还算讲究，就是我不给孩子补课，给你外甥部手机也应该的。
　　我的嘴笨拙地张不开，手里捏着卡不知放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