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昨日读同学伽鹭的一片写李白之文，深有感触。李先生的诗，不但凝聚着他个人斗酒诗百篇的豪情，也是当时惯听梨园管歌声，不识旗枪与弓箭的盛唐的一个缩影。那是一个辉煌的盛世，而李白之诗，就是大半个盛唐。也有这样一位诗人，同样生逢盛唐，与李白私交甚密，曾写下过两首《梦李白》。他与李白齐名，但诗风却迥然相异。他的诗构造出了另一个大唐，一个伟大的时代落幕后的大唐。他姓杜，名甫，字子美，号少陵野老。在中国诗歌史上，他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尊称诗圣。公元712年，杜甫出生于湖北襄阳。他少有诗才，闻名乡里，谓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且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纯。他的少年时代也充满童趣，忆年十五心尚孩，一日上树能千回。青年杜甫意气风发，却屡试不第。天宝三年季春，在洛阳的杜甫与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相遇，二人情投意合，相约游历于梁、宋之间。天宝七年孟秋，杜甫转赴衮州与李白相会，二人一同寻仙访道，谈诗论文，恍若醉眠秋共被，携手日月行。秋末，二人握手相别。杜甫结束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的生活，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城。时间就这么过了十年，期间杜甫还曾因才华受到唐玄宗赏识，被授予官职，生活还算安定。天宝十四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安史之乱爆发，大唐帝国陷入空前的危机中。车屡屡，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这是杜甫眼中当时长安城的景象。他离开了长安，去奉先探望家人。不料，刚进家门，他就听见了哭声。他的小儿子饿死了。几年之前，还被称为盛唐。我不知道当时杜甫是怎样的一番悲痛。但是他随后就居住在长安十年的见闻与感慨，写成一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在这首上百行的诗中，对于幼子的殇，他是这么说的：入门闻嚎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最后，他苦笑着：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多少唏嘘，化作生死由天的无奈。我一直不是很喜欢杜甫，觉得他既不雅也不豪，尤其是读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的时候，觉得他简直像糟老头子一样。哪像李白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令人着迷！但我错了。李白的背后，是一个四海升平、天下富足、民心安定的大唐；杜甫的背后，却是一个饱经安史之乱的兵祸，人民颠沛流离的大唐。杜甫的诗中不具备李白那样的豪迈，是因为当时整个国家、社会已经失去了盛唐时那样的底气。杜甫当然不是没有豪迈过，例如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杜甫由衷的喜悦在诗中展露无遗，也是与唐王朝的胜利密不可分的。然而，胜利是一个愿望，牺牲与流血确是实实在在的。多少个家庭大男新战死，二男附书至，三男邺城戍，多少矫健的少年郎青春还未绽放，鲜血就已凝结在了大地上，只留下他们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肠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的家人。战争是为了什么？为了胜利。可是胜利并不会常常眷顾，惟有那些逝者，是真真切切地死去了；惟有他们的亲人，是真真切切地失去了自己的骨肉、丈夫、慈父。一切的一切，杜甫都看在眼里，铭记在心里。他除了替那些不幸的布衣百姓们质问上苍，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用他笔法森严的字、格律工整的诗，如实记录下看到的一切。没有士大夫的叹息，没有任何呻吟般的颓废，只是用一种近乎白描的线条，勾勒出当时的社会，当时的人，当时的全部，真实到了一种近乎压抑的程度。如果说李白之悲，是以回肠之荡气来抒发胸臆，那么杜甫之悲，你是看不见的。你只能看见人，许许多多的人，曾在这世上鲜活地生存过，曾无助地挣扎；走近一点儿，你还能听见他们的言语，却听不见他们的呐喊有的，只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的无奈，只是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中小人物卑微的自豪，只是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的泪纵横还记得那个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的杜甫吗？他最后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时代易改，惟他巍然不变。公元七百七十年，杜甫于一条江上孤舟中去世，享年五十九岁。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