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如雪。 为什么是红发呢? 她杀的人太多啦。 为什么如雪呢? 她能救的人一个没有。 那真是美好的季节,连青春也是美好的。一切命运的轮都在及笄少女的笛里转动,烙下生念死悔的印记。 犹记得飘然下山之日,满山枫叶熟透之时,师父望着高天淡云,悠悠吐出:多事之秋。 奇人有奇人说话的语气,奇人的弟子也有她做事的方式。 先是南诏国的大力士,当然,是肌肉锻得极紧极瘦,又罕见面俊的东夷族人,以无可阻挡的气势一飞冲天,夺得镶金腰带后,全大理境的武尉被惊动。因为据说武道大擂结束当晚即有民居失窃,而这位梁上君子非但在搜寻时大作怪声,更于遁走时似不经意落下一条金腰带,这意味着什么?官衙要员纷纷议论:什么大力士是敌国内奸,来侮辱我南诏武者实力云云,更有神秘人是打败了大力士抢其信物藉此警告大理兵部如何。 翻来覆去都没啥好推测,最后总算通过公投:古怪盗贼来者不善,而且武功极高。 于是在金铃般泠泠琅琅的畅笑中,大理的境线被一支玉笛偷渡。当战战兢兢的武尉们还在巡视时,她早已复了女儿身。 中原果然生得一派妖娆姿,也颇亏了太宗开的这太平盛世。 一路诗酒为伴,不过酒是要偷喝才有味,故而庐州桥畔不见了一名撑伞淑女,乌篷船顶倒多了一位仰脖姑娘,豪爽干劲足够碧波中的鱼儿也泛白沫。 醉到狠处,忽然有些想念师傅,还未成为师父前的搞笑师傅。于是沾了阳春水的五指一翻,清冷绵长的笛声便高远地从天心落到波心,圈圈圆圆,翩翩跹跹。 岸边传来笑语,略瞟,却是两位公子,一青一白,眼尖处衣袂皆绣了繁纹,其中一名扎木簪的道: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子汶兄可有诗兴? 甚是风骚的白衣展开折扇,应道:清木兄之命,岂敢不从?待小弟徐徐图之。 说罢,这个说话像念戏的人扇骨一收,45角仰望船顶,低吟浅唱:黄鹤楼中吹玉笛。又微笑看向旁边青衣。 青衣自是不甘人后,面朝河水,春暖花开:江城五月落梅花。 不觉一惊,游荡中原半岁,已对文化多有了解,他是如何识得曲中思念之意?至于白衣将乌篷船拔为黄鹤楼,倒显庸平了。 见青衣目光又凶又准,白衣将扇骨一寸寸捻开,笑道:这样未免唐突佳人。 脸红的却是急忙掩好面纱的人儿。 也罢。在下刚才言行多有得罪,望姑娘切莫介意。浑厚温淳的声线就像一口润喉的老茶,碧绿碧绿,注盅时会螺状旋起的那种。 不知在下可有幸邀请姑娘下船一叙!白衣紧接高喊,而且是生怕听不见的语气。 诶,其实有些事做过头真的不好,至少青衣看起来更顺眼些了。 灵巧入舱,正是三缺一的紫檀座几,盘坐前,酒罐已被不动声色沉尸。 在下长安人氏李清木,这位是金陵刘子汶刘兄。青衣行礼: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唤我水儿即可,李兄,刘兄。 茶话半盏,便已熟稔。 李清木,好听得很哪。好听不一定就好,就像酒好喝也不一定好,女子好看也不一定好。 但这个人真如其名,谈吐清颖脱俗,为人稳重沉凝,左袖一拢,总生众星拱绕譬如北辰之感,完全不似师傅的猥天琐地还唯我独尊。逼得同为离家出走青少年的蚊子兄适时表现了存在感:水儿姑娘,可否移步鼎贤楼一宴? 此人老爱询问,偏都是笃定样子。着实欠扁。 不过饕餮数顿后,难得都显露了真性情,彼此还看过顺眼,便勉强来了个鼎贤三结义。 从此一人书剑飘零,一人白扇流风,一人竹笛纱逸。 青的丝痕,可不像湘妃泪斑么?当初选中玉笛,单凭它长得像竹子,秀外慧中,而面纱也大抵出此情结。而不是对老头什么只能给他看的告诫。 在那华世,住下的东风都是良辰美景。有无穷数的妙人,合上玉璧。香车轧轧,碾不尽燕舞空痕。诗词歌赋,把旧忘了又生新。 一座座的城池,一颗颗的心。 遍访长安日月短,辞别方知记忆长。 教街上额前三绺头发黏住的小男孩微笑,然后对脏兮兮的小家伙说包子特购,笑一次两只。末了清木塞他一封推荐信,嘱其自忖何日能完美露出八颗牙齿,便可持此信去李府觅个门童。在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视线里,好心却奇怪的哥哥姐姐们留下深藏身与名的夕阳剪影远去。 买元宵面具时看见一匹马受惊脱缰,将一只乌纱官摔出个狗啃泥,正掩嘴偷笑,子汶扯袖低语:这是当朝石宰相,笑不得。那人却拍拍屁股,大声笑道:幸亏本大人姓石,换做个瓦宰相,岂不跌碎了他!这时旁边卖药的才一个劲地草民谢罪惊驾该死。 宰相肚里好撑船,石大人名至实归! 哦,行先贤侄也在此。 ‘行先’是他的字。子汶看着买东西走回来的清木,皱眉,似乎不满暴露得这么快。 两人攀谈半晌,石宰相满面春风离去,清木亦拎着一串糖葫芦近前。 汤圆被你吃光了? 清木道:我是记得水儿喜欢吃甜的。 那么是汤圆卖完了?我再去找。 清木抬手阻止了蚊子兄,补充道:她说过也喜欢吃酸的。 于是我们都咬着红红火火的糖葫芦度过了第一次共聚的元宵,有酸有甜,却没有汤圆。 在悦来客栈偷听隔壁,被一盆隔夜洗脚水当窗淋下,臭烘烘的埋怨中,鬼精鬼损的蚊子兄的一句令人精神大振,他道:三妹你信不信我一句话能让清木用袖子帮我擦脸? 清木冷起面的样子真好玩。 当然不信,拗性满满的剑可不好弯。 子汶还是那般笃定地开口:清木啊,你要不擦我可要三妹来替我擦了,三妹啊,你同意不? 点头,必须的团队配合。 面瘫瞬崩,一道青影掠过,还未看清便已听见蚊子兄一丈外倒飞的痛哼。 我也要。清木放下刚扇飞子汶的袖子,换了一个方向。 真是作法自毙。 冰蚕流锦裙质地果不我欺,那脏污其实沾之便滑脱去,此刻仍干净如斯。只是清木这冷淡性子,叫人如何下得去手?何况他现在眼中简直出了火。 咿呀,好大的‘三妹无名火’!奇怪,这火怎么酸死我也蚊子兄兀自不知死活好歹。 正是那时,天际嗤啦亮出一道雪也似的长剑,将沉沉乌空一割为二,随即啸出震耳欲聋的连连雷爆:轰隆隆隆隆隆!!!! 无根水滴在脸上,一滴,两滴,三滴凉冰冰的感觉。 清木不动,但火已被浇熄。 水儿。他如往常一般低沉说着。 快乐! 欢喜。细如蚊虫。 忘了是哪个家伙拿名字做文章的了,只要下个雨甚或见塘湖,都得说这种庆词。 快,快乐!子汶拖着落汤鸡的标准架势,继续大喊:快,快躲! 清木不动,子汶也不动,因为已没有动的人了。 就这样洗一场淋漓也痛快得有趣。 走吧。不过一秒,僵局便被系铃人打破。 生病了,难道这里有人扛得起另一人?果然毒舌与寡言并存才是咬人好手本性。 扛得起也不扛你!蚊子兄大笑。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水儿,你在夸我吗 蚊子兄看来有很深的恋妹癖,正如清木的客气礼貌要死病。不过有时他们会激出相反的一面,就像偶尔卖萌自恋兼咬人的清木。 不过现在诗兴正浓,也就专注罢。 面纱挽起,密雨难侵,却不知谁,心决了堤。 紫竹伞柄,八十四骨,堪一手握,天风能遮。 雨静静下,步轻轻划,人慢慢远,光缓缓追。 正到得意处,心头突地浮现剑门后山的一摩壁刻: 盛世繁华,一地寂寞,花笑春风,物非人非。 这一记警雷更甚方才三分,眼见得停了半晌,两人的背影竟已有些模糊,确是生出人非之感了。 且行且珍惜。 (下山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