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棒棒》剧照 职业故事 我问他,为什么会一直无偿资助那么多的孩子。张保云连停顿都没有,他说:因为我出来讨饭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碗饭吃。 山城重庆因其特有的地理结构,衍生出一种用竹棒挑运货物的职业,他们被统称为棒棒军。其中,有这样一个棒棒(力哥),他叫张保云,15岁流浪到重庆,当棒棒已经24年。他用贩卖劳力挣来的钱,资助着23个孩子读书,最短的一个将近8年。 三年前,在张保云父亲意外死亡的深夜,他在外头做活儿挣钱,为了第二天给孩子们汇学费。 现在,死去父亲的弟弟身患尿毒症,急需换肾,有人教张保云用水滴筹募捐。由于手续资料不完善,截止2021年4月22日,只募捐到180元。有人劝张保云量力而行,不要背负太多,多爱一些自己。 张保云说,对别人好就是爱自己。他给二叔打电话让他放心,他来想办法。 为了23个孩子读书,更为了二叔换肾,张保云只能出更多的力气。 开裂的人生 从较场口穿过马路,盘着弯弯绕绕的凯旋路往下走,走到底就是解放西路。再顺着这条街往西走500米,就到了重庆的南纪门,力哥张保云的落脚点藏在这条街中间。 其实在这条上下贯穿的凯旋路上,有一部凯旋路电梯,连接着上下半城。平日里,老百姓大多都会选择坐电梯上下,方便快捷。但是张保云几乎不坐,一趟要花费1块钱,他觉得不值。 张保云不会用手机发定位,为了找到他,我在解放碑片区绕了两个小时,每次电话里他告诉我的位置,我都听不懂,即使两个人用的同一种方言。就像要强行进入他的世界,需要跨过很长一条走廊,走廊里没光。 最后在十八梯农贸市场的烟店门口我总算是见到了他。他站在马路对面,一只手撑着棒棒,另外一手拧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举得老高,朝我喊。 走到跟前我才看出来,口袋里头是两张饼,张保云说是他的午饭,我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接近下午四点。 张保云说带我去住处看看,在往回走的路上,他被喊住了。路边有认识的人在推销洗衣液,只要一块钱。有人拉着张保云送了一瓶给他,他撕掰了半天,还是把钱转给了老板的媳妇。 在巷子里穿梭的时候,张保云还不忘回头,扯起嗓子喊,记得把钱收了。 那天,重庆的气温在20度左右。张保云穿着一件冬天的厚皮衣,褐色的皮面四处开裂,口袋的位置不知是不是放了太多过重的物品,已经跳线绷开。脚上踏着一双蓝色布鞋,没有穿袜子,布鞋似乎有些大,走起路来一踏一踏的,在转头与回头之间还滑了一脚,看上去身体有一种攲侧。 张保云在解放西路的一家旅馆租了一间房,不到10平米,一个月租金800元。这是他除去23个孩子学费之外,最大的花销。 房间几乎没有旅馆的标准配置,没有卫生间,没有布草,一张黄色的破床贴在墙面,另一面放着一个茶几,在进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张和茶几配对的桌子,掉漆的桌面和脱皮的木床,像是上个世纪的物件,又或者说是老板收的破烂。 整个房间飘着一股霉味,墙面上渗湿、脱皮的痕迹是味道的来源。没有窗户也给这股味道添了一笔。4月的重庆,天气不算太热,张保云的床上铺着一张凉席,与他当天穿着的厚皮袄反差有些大。进门的桌子上随意丢着两盒胃药,从这些物什身上,读不出张保云到底是怕冷怕热,却可以探究出他目前的处境。 出来坐,出来坐。在逼仄的旅馆客厅,张保云给我从桌子底下掏出张凳子,还顺手抽了两张桌子上的纸巾擦了一遍。擦完给我坐的凳子后,张保云没有回头,一屁股就坐在靠在墙角边的凳子上。似乎整个屋子里的风尘和底层的汗臭,需用纸巾狠狠擦拭一遍。或许,他就是底层汗臭的来源。 张保云有些饿急了,连忙把两个大饼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说,妹妹,等等我,我先吃口午饭。 张大的嘴里填满了干巴巴的饼,有些难以下咽。张保云朝旅馆老板一指,老板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茉莉蜜茶递给他。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又像是练习多次。 不塞牙的,没牙,哈哈哈。张保云看着一头雾水的我,哈哈哈大笑起来。 也是,张保云的确少了牙齿,少的还是正中间上颚的两颗门牙。他只要一开口,豁了口的门牙就像是一个洞,会漏风漏气。他告诉我说门牙是几年前半夜下货咔掉的,两根钢筋,没注意,一下就把门牙怼没了。 3块钱的饼和老板只收了2块钱的饮料构成了张保云的午餐。吃完饭的他把手机翻了个面,一把推到了我面前,你看嘛,我的身份证,我是好人。 张保云时常说自己是个好人,别人问他为什么是个好人,他却闭口不谈,总是扛着棒棒摆摆手就走了。不过在几年前,张保云确实被抓着一回当好人的事情,从此过后,街坊都叫他好人力哥。 提起当好人的事情,张保云不像谈起资助学生时那么避讳。那次事情在解放碑范围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撒子轰动嘛,就是把一个喝醉酒的姑娘背到了医院。张保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自己就做了一件小事,为什么会跑来那么多记者采访。 他不能从自我的认知范围去理解这件事,他也没搞懂当时那么多人围观,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上去帮忙。 围观的人不敢上去帮忙,是有顾虑的。 那是一次偶然,张保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天,9月19日的凌晨2点。他去七星岗送完货,领了几百块钱,钱是给孩子们攒的学费,送了几天货,老板给张保云一笔结清。拿着钱的张保云刚回到较场口得意世界楼下,就在一家酒吧隔壁的快餐店发现一个趴着的女孩。 得意世界在那个时期还是重庆夜生活的地标。张保云晚上喜欢在这里呆着,有时候能捡点零活。姑娘看上去20多岁、身上穿着的黑红色无袖纱裙几乎要挡不住了,她趴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上,一动不动,门外站着一圈围观者,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张保云一眼确定这个女孩喝醉了,而且已经不省人事。 一个女娃儿醉成这样,万一遇到坏心人,斗麻烦了。张保云边说边把棒棒拴在肩头,一把将女孩扶起来背在身上。 而这一幕背人的动作,被好心的人拍了下来传到了网上。醉酒女孩、棒棒军、凌晨这几个关键词,让视频一夜之间在网上疯传。 可这只是整个事情的前半部分,不明真相的口子却撕开来了,各种遐想、猜测,层出不穷。 关于事情的后半部分是这样的。张保云背着醉酒的姑娘走了300米,赶到较场口交巡警平台。民警帮张保云叫来了辆出租车,将其送到了重医附二院。 送到医院的姑娘依旧昏迷不醒,张保云不晓得该怎么办,只得将自己这几天打工攒的594元钱交给医生,喊医生给女孩输液。安排完这些事后,张保云没有停留,自己又走回到了得意世界楼下。 最终,事情经过交巡警的解释,得以反转。而张保云在送完醉酒姑娘三天后,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高光时刻。 本地媒体一窝蜂地涌现在张保云面前,试图从他的外表和身份底下搜刮出更多的新闻,而张保云从媒体的报道中,也得了一个好人力哥的名头。 过去的日子 张保云喜欢做好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胡乱塞完两张饼,张保云正要举起饮料喝水,一个背着书包的男孩进门了,他手里抱着一个盒子,盒子里全是笔。 估计是看着我在写字,飞快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话:姐姐要不要买盒笔嘛,30支,才29块钱。 我一抬头,正好撞见说完话的男孩用另外一只手在挠头,眼睛似乎不知道该放哪里,四处乱转。 买一盒吧。我正准备掏出手机付款,张保云连忙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数了3张10块的塞给眼前这个大男孩。 给你,给你,别找了,你肯定是大学生。张保云起身想要把男孩往门外送,一边推一边用身子挡着,不让我去付钱。 最终,张保云花了30块钱给我买了30支笔,说什么都不要我给他转钱。给完钱的张保云又坐回凳子上,从皮衣内兜里掏出剩下的钱开始数,你看嘛,今天白天收入174元,力哥有钱。在说到有钱这两个字上面,张保云刻意加重了声调。 不过张保云缺钱,很缺。到目前为止,张保云无偿资助着23个孩子读书,从最开始的每个孩子80元,到近几年每个孩子300元。张保云每月共计要支出6900元。 钱不是一次性打,每个月分成三次,5号、15号、25号。这样的情形,张保云记不得具体持续了多少年,但是他记得最短的一个也有快8年了。 最早的时候,张保云通过重庆绿叶义工志愿服务队,为贫困山区的学生捐助过几百元钱,后来开始固定捐助。 现在,5个重庆的孩子、10个四川渠县的孩子、8个青海的孩子,他们构成了张保云的全部世界,也成为张保云最大的经济负担。如果本月钱不够,张保云就会去借,下个月挣到了就赶紧还。 快了,今年最早那五个孩子,要大学毕业了。张保云盯着门外,声音不大。 不过,我二爸的事情我还是要管啊。回过头的张保云,像是刚刚走过一段很长的路,带着一双隔宿的睡眼,茫然地欠了欠身。 张保云说他和二爸关系很近,在母亲、父亲去世过后,二爸就是家里的根,虽说这根似乎也并不牢靠。 二爸张国文来电话找张保云借钱,身患尿毒症的张国文走投无路,命在顷刻间,只能给侄子打电话。因为身体孱弱,张国文连庄稼都种不了,政府给了低保,夫妻俩一直没办法生育,后来领养了个孩子,现在孩子才9岁,刚刚萌芽。 他就没有别的人可以找了吗?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张保云抬起头,顿了一下,我是他在大城市混的唯一亲人啊。 大城市、唯一的亲人,这几个字像是一把剑,横亘在张保云的面前,让他无路可退。似乎在他心里,自己成了张国文最后的希望,在大城市唯一的亲人。一个有能力的亲人。 知道这件事的旅馆老板老黄给张保云出了个主意,让他帮张国文注册个水滴筹账户筹款,好不容易注册审核通过了,但由于张国文就医的资料文件一直不齐,截止2021年4月22日,只募捐到180元。 水滴筹如何操作,张保云最终都没有搞明白,他的日常世界里只有无限地出卖劳动力,新兴事物几乎不懂。 就连张保云现在用的这个手机,都是上海的一个好心人花2000块钱给他买的。好心人说要来给张保云做经纪人,把他捧红。张保云说,红了是不是就可以资助更多的孩子。不过最后好心人没待几天就跑了,他说张保云下力的生活太苦。 张保云是吃苦日子过来的,到现在依然困在温饱苦难中。26年前,13岁的张保云因为家里太穷,连饭都吃不饱,他就从农村跑出来过上了流浪的日子。张保云把那段时间称之为拿,比如:拿食店的食物、拿钱、拿东西。最后拿得太频繁,遇到了当时还是渠县刑警大队队长的张警官,张警官看不下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到处讨饭,在自己家门口支了一张折叠床,让张保云睡。张警官每天让家人给他余出一些饭菜,还给张保云联系了一个卖花的活儿。 在一个唱歌的地方卖玫瑰花,好卖得很。说到这,张保云语调有些激动,像是在努力回忆一段五光十色的过去。 花卖了没多久,一天夜里,张保云在路边捡了一个2岁多的女弃婴,用垃圾袋装着,露出了上半截身子,全身咬得全是包。 一个刚满14岁的男孩捡了一个2岁的弃婴,张保云根本没有办法带,他只好给一家相熟的小卖店老板娘每天20块钱,让她帮忙照看,自己才有时间卖花。大概一周后,孩子被找来的一个老婆婆带走了,张保云这才得以脱身。 后来张保云看了一部叫《山城棒棒军》的电视剧,那一刻的他说,他找到了人生的理想。就这样,张保云裹着铺盖卷,来了重庆当棒棒。 这一干就是24年,张保云说自己在解放碑扎了根。在24年间,他换了10多次住处,用尽全力攀附在城市母体的中心里。 救赎和死亡 我问他,为什么会一直无偿资助那么多的孩子。张保云连停顿都没有,他说:因为我出来讨饭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碗饭吃。 说完这句话的张保云沉默了一会,抬头看了看我,又补充道,就是对不起父母。在2012年,张保云因为火了一把,在2013年的正月初六,他回了一趟老家。那是他13岁出来流浪后,第一次回家。 都以为我死了,也没钱去寻我。张保云在家没敢多待,乡亲们都以为他赚了钱,全部都巴两眼望着,张保云老汉知道内情,偷偷借了1000块钱路费给他,喊他赶紧回去。 再回去的时候就是张保云母亲过世,老梗,死的时候才63岁,一天福都没享。张保云在那之后,把父亲接到了重庆。他说不想做个不孝子,要把老汉带在身边。 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张保云在十八梯农贸市场对面的二楼旅馆租了间大一点的屋子。周围几条街是张保云找活的范围,街坊大多都认识。张保云在旅馆楼下的小饭店订了餐,每天到点老板就会喊他爸下楼吃饭,张保云从来不吃,那个时间也不出现。而这样有亲人陪伴的好日子,持续了3年。 张保云父亲死的时候,他不在家。法医后来告诉他,死亡时间应该是半夜23点左右,那个时间张保云正在解放碑附近的一家面馆打杂。第二天要给其中的五个孩子汇钱,他的钱还不够。 张保云记得那天,他在面馆收工后又去给一个餐馆下货,回到十八梯农贸市场附近的住处楼下已经半上午了。楼下面馆的老板告诉张保云,没看见他父亲下楼,平日里,老头7点就会在农贸市场门口转悠,捡一些别人丢掉的烂菜叶子。 遭了,肯定是犯病老。张保云把身上的棒棒一丢,连忙往租住的旅馆跑。这是当棒棒军24年来,唯一一次扔下吃饭的家伙。 可张保云还是回来晚了。他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时,只看见父亲趴在床上,平日里父子俩一起睡觉的木床,成了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 张保云说他愣了至少有一分钟才上前去。 身子都硬了,舌头都咬断了。这个死亡的情形,成了张保云脑海里父亲最后的记忆,无法抹去。 父亲是半夜癫痫发病,自己咬断了舌头死亡。关于那场死亡的后半部分,张保云也记得。派出所来人把人拉到了南岸区四公里殡仪馆火化,那天晚上,张保云抱着骨灰盒回了解放碑住处,在白天父亲刚刚死去的床上睡了一夜。 像是回忆了一段很快乐又痛苦的事,张保云脸上的那股痞劲儿消失了,他没好意思哭,只是眼眶红了。张保云连忙起身说要再出去找找活儿,晚上请我吃个火锅。 刚出旅馆门,就有人喊张保云搬货,听到有人叫他,张保云又抽离回现实中,咧着漏空的牙齿,一溜烟跑了。 在我看张保云干活的时候,街边烟店的老板娘偷偷地向我指了指那间旅馆,旅馆还开着,也没换名字,和三年前一样,和七年前也一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板娘还告诉我,张保云人好得很,有时候会来借钱,300500不等,说多久还上就会还。只是老板娘不知道张保云借钱的原因,张保云不说,她也不去问。 但是老板娘和街坊都知道,张保云在几年前还救过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也知道他去医院捐助过一个在路边生产的流浪女,总归她们无一不说,张保云是个大好人,除了自己,对每个人都好。 走到凯旋路口的时候,张保云掏出兜里的钱,麻利地付了电梯费,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付完钱的张保云朝我笑了笑,走不动了,我也想坐电梯。 电梯很方便,也就五分钟张保云就站在了得意世界的坝子中间。不知道他是为了找活儿,还是为了带着我溜达,几层楼挨着走了个遍。几乎每家店铺里都有人认识他,随口都会问一句,力哥,吃晚饭了没?没吃的话,进来加一副碗筷。 你看,还是好人多吧。张保云边走边掏出手机,不管坏人如何坏,也有善良的一面,只要想想善良,什么都会好。 说完这些话,张保云给自己姐姐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一直都是他在说话,内容全是关于二叔的,姐姐那头似乎没有回应,就说了一句要忙,匆匆挂了电话。被挂断电话的张保云,像是怀着巨大的心事,眼神中再一次出现了片刻的失焦。 没想那么多,我赶紧给张保云微信转了200块钱,说这是一点心意。他再一次飞快地掏出手机,想把钱退给我,我说如果退还,我就再也不来了,他这才肯收下。收下钱的张保云当着我的面,转给了家里的一个亲戚。等这一系列操作做完后,又打了一个视频给张国文同住的人,让张国文朝我说一直说谢谢。后来我数了数,刚好五声谢谢。 关于未来 张保云执意要请我去吃火锅,我说把钱拿来救人,这样才作罢。我提议给他买点吃的,他拒绝了,转身进了隔壁火锅店,不一会端出来一碗蛋炒饭。 老板给我准备的,我随时都可以来吃。一边大口往嘴里送,张保云一边说自己今天有点累,吃完饭,想要回去睡一觉,凌晨3点要去菜市场下货。 凌晨3点到5点去下货,是张保云近期最稳定的活儿。这笔固定的收入,构成了孩子学费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你看,我一点都不孤单,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站在扶梯旁边的张保云,一只手端着还剩些米饭的瓷碗,一只手指了指对面扶梯下来的几个青年人,几个青年人穿着统一的西服,有说有笑地往一家饭店走去,他们没有侧过头来,似乎也没有看见电梯对面的张保云在朝他们挥手。又或许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这个动作并没有引起张保云的不适,他低下头刨完碗里剩下的饭,用力地抬起了头,回过了身子。 明天我二爸透析的钱够了。在得意世界绚丽的夜幕下,张保云看着人潮涌动的出口方向,咧开嘴,露出丢失门牙的牙齿,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