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月,烈日炎炎,热浪滚滚,十多平方米的宿舍闷热得像个大蒸笼。宿舍内大部分同学都回去了,只留下郑云飞、李毅、汪建宏三人。李毅是省城人,他说家里房小人多,拥挤不堪,还不如在学校舒适。郑云飞的生活跟平时没啥两样,白天经常去学校图书馆看书,晚上则待在宿舍,学校的教室大都不开门。老乡林秀山倒是催了几次,要求结伴回去,郑云飞最后决定还是留下来。现在看来,不回也好,每天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看书的效果比平时要好。学校图书馆每周对外借书三次,借书的人少了许多,多数书容易借到。近来,郑云飞主要阅读中国诗人的作品,有戴望舒、徐志摩、闻一多、艾青、臧克家等现代诗,也阅读了包括屈原、魏晋、唐代诗人的作品。西方的诗歌前些时间已经看了不少,他想再对中国文化有更多的了解。对中国诗人的作品大致阅读后,他更喜欢戴望舒的诗歌。戴望舒的作品不多,然诗作意境深远,情感的抒发低沉而悠缓,语言的表现清新自然。他的那首《雨巷》,郑云飞反复阅读多遍,仍难以释怀。那个像丁香般的姑娘,既散发出清幽的芬芳,又笼罩着清冷的哀愁,不啻于美的化身。诗中所充溢的悲伤情调,似乎预示着美的幻灭。看了《雨巷》,郑云飞不禁想到了许凡,许凡身上有丁香姑娘的影子。他有理想,有抱负,有对美好事物的企盼,他又是那么惆怅、冷漠,如同丁香花开正盛时,却又颓然凋零,陷入了无尽的悲凉境地。看书的闲暇之余,郑云飞经常踱步在校园的小路上。周围古木参天,花团锦簇,鸟鸣清脆婉转,幽暗的绿荫,阳光婆娑,仿佛变幻成一个迷离的童话世界。他的思绪,他的情感如同山涧的清泉不息地涌动跳跃,一首首诗篇在大脑里不断地涌现。此段时期,他的心境相对平静,思绪的脉络异常清晰,创作的激情很易被调动。他十分庆幸,创作的效果比回老家要好得多,这段时光没有白白地虚度。 一天下午,郑云飞看书累了,在校园内转了转。当转到美术系大楼时,见有几个神色诡异的人走向一间教室,郑云飞好奇地跟了进去。教室里的场景让郑云飞惊呆了:里面有一少女亭亭玉立,赤身裸体,曲线迷人,酮体白润,挺拔的双乳像两座小山峰。相隔十来米,一群学生正在全神贯注地描画。郑云飞看得热血沸腾,浑身发颤。他以前曾听说过美术系有人体模特,但没想到是青春靓丽的少女。他不禁犯疑,官方对文学作品的性描写上纲上线,但对这种常人视为伤风败俗的行为为何放任自流呢?可能是郑云飞的神情异常,不久就被一位老师赶出了教室。郑云飞既兴奋又失意地回到宿舍。走到门口,见大门紧闭,里面传出微弱的音乐声。他很奇怪,大热天的,将门关得那么死不难受?他推了推房门,门没推开,里面被反锁住,音乐声却立刻消失。他们在干吗?郑云飞越发不解。他没多想,又敲打了几下门。等了好一会儿门才开,郑云飞发现,除了李毅、汪建宏,王强也在里面。几个人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见了郑云飞,他们脸上表情都十分不自在。 郑云飞,你来了。汪建宏明知故问地说了一句多余的话,王强则不住地磨蹭下巴。 看到王强,郑云飞心里有点不快,两人以前的隔阂还没完全消除。再说,这小子喜欢闹,他一来,屋内又不得安静。郑云飞寻思,这小子假期不在家待着,跑到宿舍来干吗? 你们在干什么,鬼鬼祟祟的?郑云飞怕问得他们不高兴,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这时,李毅走到门口,朝外探了探,又将门掩上,小声地说:王强,你将东西拿出来,还没放完呢。 王强不很友好地望了郑云飞一眼,冷冷地说:你想听可以,不想听可以出去,但不许在外面说,更不可以向领导汇报。 我什么事向领导汇报了?郑云飞不耐烦地反问。 嗳,郑云飞不会做内奸的,他不是那种喜欢拍领导马屁的人。汪建宏急急地解释道。 好啦,王强,你别跟郑云飞较劲了。我们还是继续听吧。李毅在一边劝解道。 是啊,听听音乐也不犯法。汪建宏也说。 好吧。王强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砖头大小、盒子形状的东西,那上面有一排按钮。只见王强用手揿了一个按钮,里面传出了优美动听的歌曲。这是一个女声在歌唱,歌声柔和委婉,清亮甜美,情感的表露如泣如诉,分外感人。郑云飞本来还有点郁闷,但听到歌声,心情舒缓了不少。郑云飞不清楚歌手叫啥名字,也不知唱的是什么歌,歌曲的调子他以前没听过。现在,他的精神的关注点更多的不是在对女歌手歌曲的品味上,而是那个砖头般的机盒。这显然不是收音机,怎么一按按钮,就会发出歌声?几个人沉浸地听了许久,歌声终于消失了。汪建宏长舒一口气,说:真好听。 李毅,这是什么东西?郑云飞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 录音机。李毅解释道,是王强从家里带来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挺神奇的。 这时,王强打开录音机的机盖,从里面拿出一盘磁带,用带点炫耀的口吻说:我这儿还有一盘空白磁带,你们随意说几句,然后就可以放出来。 真的。汪建宏兴致很浓地说,好,我来说。 说吧。王强按下一个按钮。 说什么呢?汪建宏眼皮子眨巴了几下。 随便,你抓紧点。王强催促道。 我是中文系七九级的学生,但我的目标是当个哲学家汪建宏扯高了嗓门说。 王强等汪建宏说完,又折腾了几下按钮。果然,录音机里传出了人的说话声,就是汪建宏刚才说的话。听到这,在场的人更是惊讶万分。汪建宏说:王强,你还有没有音乐磁带,再放给我们听听。 我只有一盘。王强面带遗憾地说,这盘磁带还是别人从广东带来的,内地据说还不许发行。有人批判歌手本人身份复杂,唱的歌曲思想不健康,属于靡靡之音。 是嘛。听到这,其他人立刻神态紧张起来,一时没人说话。 说实话,我才不怕呢。那些革命歌曲,我都听腻了。王强梗着脖子,说,你们不知道,这个歌手的歌曲在国外可流行啦。 她的名字叫什么?郑云飞沉闷了半天,终于憋不住问道。 邓丽君。汪建宏答道。 邓丽君?郑云飞没听说过这一名字,他不清楚这是哪国人。听她唱歌的情调,好听是好听,但确实有点所说的靡靡之音的感觉。不过,他还是很希望王强再放一遍,可又不好开口。 王强,录音机学外语可管用了。李毅羡慕地说。 当然。有专门的那种外语磁带,每天听几遍,外语的水平势必突飞猛进。王强稍带夸张地说。 买一个挺贵的吧?汪建宏又问。 那是肯定的,要200多元。而且,不光是贵,现在就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我这台,还是托人从日本带来的。王强不无自豪地竖起大拇指晃了晃。 200多?郑云飞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差不多是一年的助学金了。不吃不喝一年,也买不到一台,这未免太奢侈了。此时,他看着王强那一脸得意相,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他想,你王强不就是仗着父母条件好吗,即便拥有了录音机,我也没看出你外语水平提高了多少,考试还是照样作弊。 郑云飞完全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次偶然撞见,竟然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也就是第二天下午,郑云飞回到宿舍,准备拿饭盒去食堂。刚跨进房门,王强就大步冲到跟前,一把抓住郑云飞的衣领,大声地咆哮:你这个内奸、叛徒! 猝不及防,郑云飞被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涨红了脸,使劲地扳开王强的手,厉声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你说,是不是你告的密?王强仍是满脸怒气地嚷道。 告什么密?郑云飞一脸茫然地问。 好啦,好啦,王强,你别太激动。此时,李毅上前拉开王强的手,随后语气平和地说,郑云飞,是这样。今天下午学校保卫处的人突然闯进了宿舍,说我们偷听反动歌曲,将王强的录音机、磁带都搜走了。 郑云飞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心里很委屈,这跟自己一点沾不上边。整个一天,他都在图书馆看书,没跟保卫处的人照过面,也就不存在告密一事。于是,他大声地说:这事跟我毫无关系,你凭什么血口喷人? 不是你,还有谁?王强态度还很强硬,但说话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 你不要门缝里看人,我可以对天发誓。接着,郑云飞将自己一天的经历说了个大概。 王强,我觉得郑云飞说的是真话,因为他自己也听的,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难脱干系。再说,他根本不是那种卖身投靠的人,平时你不是说他有反骨吗?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汪建宏插话说。 哼。王强怒气未消,转身回到屋内,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他最恼火的是那盘磁带被搜走。磁带是从林倩倩处借的,借的时候林倩倩就舍不得,说好听几天就返还。这下可好,没办法交代了。 接下来,王强没再跟郑云飞寻衅,但气氛仍是很尴尬,王强嘴里喋喋不休地指桑骂槐。待在房间内难受,郑云飞没久待,就拿了饭盒去了食堂。吃了晚饭,他也不想回宿舍,就一人来到了学校的大草坪。草坪上,夜色朦胧,满天的繁星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夜风拂面,凉爽宜人。坐在草地上,周围环境幽静,空气清新,郑云飞的心胸一下子敞开了不小。不远处,人影绰绰,似乎有恋人在窃窃私语。是啊,如此良辰美景,如有一佳人陪伴,那真是太幸福不过的事了。此时,他想起了林倩倩,已经有许久没与林倩倩接触了。他已打听到,她是林教授的孙女,难怪身上飘逸出大家闺秀的韵致。不过,林倩倩为何乐意与自己交往呢?在与林倩倩的相处过程中,也没感觉到贵族小姐的傲气。她对人的态度是有些矜持,但说话的口吻还是十分友善的。唉,出身的不同所造成的地位上的差距,以前还从未想过如此巨大。只能怪自己命运不好,投错了胎,否则也许能争取到这美满的爱情。想到这,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想过了林倩倩,徐艳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徐艳长相一般,年龄又大,但她浑身上下透现出成熟女性特有的丰韵。跟徐艳在一起,郑云飞不感到有丝毫的拘束。不过,郑云飞还是觉得,与徐艳的接触,感受更为强烈的是姐姐般温暖的呵护,而不是像对林倩倩那样的怦然心动。班上的那几个女孩,还没深入地交往过。周燕人倒不错,朴素自然,文静温柔,五官虽不动人但也耐看,就是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乡土气。唉,男女关系真是让人烦心,也不知找什么样的女孩比较合适。想到这,郑云飞心头笼罩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草坪边,音乐系的那栋大楼里传来了清亮、舒缓的钢琴声,琴声如山涧小溪在黑色的夜空里潺潺地流过。那弹奏的不知是何种曲子,美妙的琴声给夜晚增添了几分浪漫的情调。学生中流传,音乐系的男女生晚上在一起弹琴,实质是在谈情。然而,此时郑云飞却感受到强烈的孤独感。来校两年了,身边无一人可依靠,学习、生活中的种种困难,都是一人独自面对。平时,同学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努力实现未来目标,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生活中时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打击,《盗火之神》的风波还未完全平息,今天与王强的纠纷又生无端烦恼。王强的录音机、磁带被没收,心情肯定不愉快,但他不能将心中的怨气无厘头地倾泻到别人身上。今天要不是李毅拉得快,说不准两人还要打一架。他忘不了王强凶神恶煞般的面容,那声嘶力竭地吼叫,犹如一把利剑直刺心窝,让人感到手心发凉,浑身冒冷汗。人啊人,为什么要如此相互争斗,缺乏信任,视为仇敌呢? 今年暑期没回去,也不知家中情况如何。母亲的身体令人担忧,家中还是没钱,否则到县城大医院去看看,肯定能看得好。想到钱,郑云飞内心不禁涌现出愧疚之情。长这么大,还没为家中经济做过贡献,反倒是花费了不少钱财。在农村,年轻人在郑云飞这般年纪,已经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有的还充当壮劳力。农村又分田到户,实行包干制,这不知是好是坏,但家中劳力不多,这以后父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近年来,中国的变化真不小,分田到户,四类分子摘帽,知青上调,恢复高考,社会好像脱胎换骨,面貌一新,这是国家政策的变化所致,抑或也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就像大学通过考试录取,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郑云飞记得很清楚,前几年在农村看过的电影《决裂》,那上面的农民就是因为手上有老茧,而被推荐上了大学。大学教授也被批得厉害,只知道马尾巴的功能,连韭菜、小麦都分不清。当时看了电影,自己还认为说的挺有道理。但几乎是一夜之间,世道就变了,知识就是力量,考取了大学,全家跟着光荣。 此时,音乐系大楼内的钢琴声停止了。一轮圆月从东方冉冉升起,银色的月辉将周围照耀得扑朔迷离,草坪上的人稀稀拉拉,散去了不少。那尊伟人塑像,奇异般地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老是这么站着,也是很孤独的吧?郑云飞禁不住笑出声来,自己的想法颇为荒唐。他想起了《红楼梦》里的那首《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人生再辉煌,又能怎样?咳,人事叵测,变化无常,就如同人的命运,或许也是难以预料的。坐的时间长了,郑云飞的腰部发酸,两腿发麻,便双手撑地,一使劲站了起来,该回宿舍了。 天气闷热,月明星稀,黑黢黢、高大的树影遮盖住头顶,高悬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色,四周光怪陆离,平添了几分阴森森的气氛。郑云飞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稍稍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身后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郑云飞的肩膀,郑云飞扭头一看,原来是汪建宏。 郑云飞,只顾闷头赶路,想啥心事?汪建宏声音嘶哑地问道,他这几天身患感冒。 没有。郑云飞答非所问地说。 还在想着下午的那件事吗?汪建宏像是看出了郑云飞的心事,十分关切地问道。 那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郑云飞回答的语气有些冲,听得出他心里余怒未消。 不怪你,我知道是王强误解了。汪建宏扶着郑云飞的肩头,边走边说,我对你还是了解的。其实,人家保卫处也是例行检查,王强那小子声音放得太响,正好保卫处有人熟悉邓丽君的歌曲,被他们逮了个正着。晚饭后,王强去了一趟保卫科,人家将录音机还给了他,磁带没收了。刚开始,王强还争了几句,人家说如果不服气,就要反映到系领导那儿去,弄不好要受处分。陪同的李毅劝说了几句,王强只好算了。 郑云飞听了,没吱声。他心想,活该,王强那小子就该吃点苦头,否则,老是自命不凡,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做事肆无忌惮。磁带被没收,他这下要难过好几天了。想到这,郑云飞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心情舒坦了些。 郑云飞,汪建宏不清楚郑云飞的想法,仍在解释道,王强不是有意对你,他只是一时冲动,找一个发泄的渠道而已。 他为什么不对你或其他人发泄,偏偏是我,分明是看不起我嘛。郑云飞又怒从心来,以前王强大为不敬的言行浮现在脑海。不过,此时他不想再多谈此事,便问,汪建宏,你最近忙什么? 我在写一篇有关黑格尔《小逻辑》的论文。 差不多了吧?郑云飞对汪建宏还是蛮敬佩的。班上的同学大部分人看书都是为了应付考试,而汪建宏却从不拿考试当回事,整天都是忙着学术研究,而且研究的课题挺专深的。 早呢。汪建宏苦笑了一下,黑格尔的《小逻辑》太难懂了,资料是收集了不少,但很多概念无法搞懂,要想观点出新实在困难。 那你找个老师请教一下,或许会有些帮助。 我找过政教系的老师,他说,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力在近代欧洲超过了任何人,但其思辨极为深奥,《小逻辑》是纯思辨的经典之作,读起来特别费劲。老师的意思是叫我放弃此项研究,搞一些相对容易的选题。但我不甘心,研究黑格尔,如果不能将《小逻辑》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不能算真正理解黑格尔哲学。 你是搞尖端啊。郑云飞由衷地赞叹道,你的抽象思维能力很厉害,要是换了我,怕是一看就要打瞌睡。 没办法。汪建宏十分感叹地说,我就是喜欢哲学,特别是黑格尔的辩证法。有不少人说我不务正业,走这条路前途渺茫,我就是要用成果向世人证明自己。 两人说着,已到了宿舍楼。眼前的宿舍楼里嘈杂一片,有人敲打着脸盆,有人大喊大叫,有人朝楼下扔着杂物,甚至把热水瓶扔下来当炮竹。汪建宏疑惑地问:这是在干吗? 嗳,奇怪,是不是出事了?郑云飞皱起了眉头。 有人在楼上高喊:女排万岁!中国万岁! 噢,对了,今晚有一场女排比赛,是不是女排拿冠军了。汪建宏兴奋地说。 有可能。郑云飞有点懊恼,怎么不知此事,否则无论如何要找个电视看看,都怪下午王强那件事将生活搅乱了。 这时,楼下有人在大声地喊叫:同学们,希望大家冷静一点,别损坏公共财物,要有组织纪律性 郑云飞他们估计是学校保卫处的人出动了,便不再耽搁,走进了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