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在一个小乡村度过。那时的阳光总是灿烂,油菜开满田间,道路两旁长满零落的满天星和狗尾巴草,空气里弥漫着八十年代的青涩气息。家门前有一大片鹅卵石铺成的河滩,在夏日来临之前长满茂盛的青苔。水枯时节,河中难得行船,螃蟹纷纷爬上岸来,晒干泡了一年的甲胄,河风吹起,两岸飘过河鲜的腥气。 姐姐 我出生的时候,离河还远。若干同姓的人聚居在一片竹林掩映之中,便成了一个小小的院落。房子是青砖黑瓦的南方建筑,有着灰白色的屋檐。夏天天色阴霾,天空里下着冷雨。随便搬了个小竹凳靠门坐着看雨水从屋檐下流下来变成珠帘,也是童年最好的乐趣。冬天的时候,下起雪来,屋檐上结了长长的冰凌,用棍子敲下来,盛在坛子里,撒上白糖腌制一番,味道美得让人发狂。 小时候住在这里,父母经常争吵。或许在那个年代生活太过无聊,不打打闹闹生活便难以为继。但父母吵架,遭殃的却是我和我的姐姐们每次他们都会摔烂锅碗瓢盆导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父母吵架时,大姐会带我们去便利店买雪糕给我们吃。我吃完之后就跑到父母面前,说,妈,姐姐偷钱。 大姐老实木讷,总免不了一顿打。16岁大姐辍学远行,从此多年不曾相见。多年以后,我穷困潦倒,到上海投奔大姐,彼时我已经长成一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在繁华的上海沉默寡言,让她伤心。 我的二姐在我眼中是个恶人。从小就会和我抢东西,并且拥有恶人先告状的本事。 二姐生性开朗,性格更像男孩。小时候她拥有自己的一套渔具,总是在中午烈日当头的时候带我跑到邻居家池塘里去钓鱼,或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我翻墙爬进村里的果园偷还没有熟透的橘子。甚至怂恿我去偷邻村的樱桃,让我独自在果园里冒着被狗追咬的危险攀上枝头,她站在阴凉处,扎着马尾辫踢毽子,细长的小腿颠着插着鸡毛的铁片,上下翻飞,如同时光飞逝。 邻居 我还住在竹林里的时候,有过一个玩伴。他和我同岁,名叫凯凯。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我经常打他,但是他又不喜欢被我打,所以我们一直仇深似海。他家的房子和我家仅仅隔了一条巷子,为此我们经常争论这条巷子应该归谁家所有,到最后通常打得头破血流。 有一年凯凯的奶奶过世,他全家都沉浸在哀伤的氛围里。那天我极力激怒凯凯,使他拿起一块角铁准备冲上来和我性命相搏。在他离我还有五米远的时候,我立即捂着脑袋倒地痛哭。凯凯的母亲看到这一情景,吓得差点当场离跟随婆婆而去。 为了安抚我,那天我被留在凯凯家吃饭。母亲找到我时,我已酒(饮料)足饭饱,在凯凯仇恨的目光中我打着饱嗝离去。许多年后我还是一直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去骗那一顿饭吃,后来我渐渐明白,我只是想和别人抢。 我和凯凯也有和睦相处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凯凯抓了几只青蛙切成数块放在瓶子里,然后把瓶子藏在草丛里。我告诉凯凯,十天之后瓶子里就会长出许多小青蛙。当时是夏天,凯凯没能等到十天便背着我偷偷开启了瓶子,作为惩罚,他独自吐了三天。 还有一次我和凯凯相约去河边砍芦苇回来玩,为此凯凯偷出了家里的劈柴刀还叫上了另外一个叫做二娃的伙伴。夏末时节,芦苇盛开。沿着河岸排成浩浩荡荡一片。二娃兴奋的钻入芦苇丛中大肆撒欢。我和凯凯选中一丛肥美的芦苇,凯凯举起刀来,划破长空,一刀落下,芦苇丛中传来二娃的惨叫。 那天二娃的脑袋被劈出一道很长的伤口,凯凯惊慌失措。他以求取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赶紧说,不关我的事啊,是你砍的,凯凯便不再看我。后来我们摘了一些芭蕉叶盖住二娃的伤口,再用芦苇叶缠紧,把二娃的头包成了一个绿色的粽子。凯凯将刀埋在土里,尽量做到毁灭证据。然后我们又一起去地里偷了一些蚕豆,拿回凯凯家用清水和盐煮着吃。 我和凯凯最大的一次矛盾在冬天爆发。那年下起难得的大雪。清晨起来,屋檐上挂了许多长长的冰凌。我和凯凯穿好棉袄,拿着竹棍将这些冰凌敲下来,装在他家的瓦罐里。凯凯甚至拿出了平时拾荒得来的所有积蓄,买了一整包白糖放进罐子里。为了防止我偷吃,凯凯一直守在罐子旁不肯离去。我偷偷绕到他家屋后,捡起石头砸碎了他家玻璃。寒风吹起,炉火飘摇。凯凯的父亲忙着找东西修补窗户,回头时看见凯凯坐在瓦罐旁,顺手给了他一巴掌,凯凯咧开嘴干哭两声,便站起身来,去帮他父亲遮窗户。就在这短短的一个间隙里,我冲进他家,抱起瓦罐就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抓起冰块往嘴里塞。凯凯像一只被激怒了的斗鸡,跟在我身后狂追不舍,可是当他正式追上我的时候,冰块已经被我吃完了,我甚至还喝光了刚刚融化了的冰水。 那天我站在大雪纷扬中,满足的抹着嘴角。凯凯咧咧嘴,再咧咧嘴,终于伤心的哭了起来。 船 时间到了九十年代,我家已经有了一间垄断的商店和一家砖瓦厂。父亲在河边盖了一栋楼房,从此河阔天空,远离人家。凯凯的父母开始贩鱼,为了方便,他们买了一条机动小船,每天深夜从我家门前出发,开往县城,第二天清早归来,停在岸边。 那条船刚买回来的时候,尚且锈迹斑斑。它还没有被装上马达和发动机,因此还不具有乘风破浪的能力。那条船架就摆在我家门前的大叶榕下,那是一颗有着百岁树龄的大叶榕,根系蔓延数百米,从地里爬上来,包围了旁边的桥墩。 很长一段时间,那条船成为我的乐园。放学之后,我回到家中,在兜里装满大白兔奶糖,招呼一群女同学去那条船上假装乘风破浪。凯凯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在吃到我的大白兔之后,也终于不再发表意见。夕阳西下,倦鸟归巢,老榕树下,有那么多年轻的脸庞。 夏天来临。我可以在家里脱下衣服,光着全身冲出门去,踩着长满青草的河岸跃进清澈的河中。河流湍急,随便躺在水中,稍不注意便会流出数百米。凯凯从修车铺里弄来一个不小的轮胎,成为我们最好的漂流工具。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和凯凯躺在轮胎上,躺在水中央,任性的漂流下去,微风吹起,两岸明媚,我们慢慢睡着。醒来的时候,我们遇上凯凯家卖鱼归来的船。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行驶中的船我站在甲板上,赤身裸体,遥望远方。马达声不规则的响起,凯凯的母亲在船舱里升起灶火开始煮鲫鱼汤,男人坐在一旁喝着小酒,摇头晃脑的哼着一些没有章法的桥段。河风拂面,夕阳残照。 那条我最喜欢的船最终沉没。那一天,青天。白日,河风习习。一艘路过的货船触到我家门前的桥墩,迅速沉没。为了防止船被激流冲走,自作聪明的人们用一条铁缆将露出水面的桅杆捆住,再将缆绳捆在两岸的杨柳树上,铁索横江。那天晚上,凯凯的父母照例出门贩鱼,不幸的是,没有人记得通知他们河面有一条缆绳。船沉没之后,凯凯的父亲游上岸来,而他。母亲却因为不谙水性,从此远离凯凯而去。 夜半时分,凯凯的父亲浑身湿透敲开我家门,站在门前对我父亲讲:三哥,我昨晚做了个噩梦。 没有人关心他做了怎样的一个梦,至少我不关心。凯凯的母亲在第三天才被村子里的人在县城发电站附近的水域找到。那一天全村的人都跑去看,那一天,我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奶糖给凯凯,他坐在我家门前,一边吃糖,一边抹眼泪。 那艘船在入冬河水干枯之时被打捞上来,重新锈成一堆废铁。它依然摆在那棵老榕树底下,年复一年,外表斑驳,惹人伤感。 凯凯走了。跟随他的父亲远走他乡。我想,我再也见不到这个瘦瘦弱弱总是被我欺负的孩子了。往后许多年,每当我一个人游在河中,我总会想起当年第一次坐船的情形,想起那个嘴角带着一颗黑痣的女人,总爱扎一条麻花辫,做得一手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