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与血亲（上）

　　很久没有做那种梦了，还好我的身体已经比小时候强壮许多，很快就挣扎出来了。
　　所有的噩梦，都不是无缘无故做的，所有的噩梦，也不是大家理解的字面上那么简单。我也不愿意相信这种巧合，但很遗憾，以我四十多年在人世的经验之谈，用巧合来安慰自己，显然已经太苍白无力了。
　　我们家族，是个大家族，爷爷哥仨，单我爷爷这一支，就有四个儿子，五个孙子五个孙女。再加上侄男甥女媳妇女婿，过年时候，摆上四五桌子，有时候都挤不下。还要在外围站一圈端着碗吃。
　　但是很奇怪，全家族几十口子，属相全几乎都是吃草的～属牛，属马，属鸡，属羊，属兔，属猪，属狗居然没有一个人的属相是龙或虎，女婿媳妇也就罢了，上辈子人讲究八字和，又大多是父母包办，甚至领导政治审批促和的，属相自然不能相冲。但是这么多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也都没有龙年虎年出生的，就有些太巧了。直到我出生。
　　我出生那年就是虎年，再加上在生我前几年，我哥下面，我上面，我妈又怀过一个男胎，因为我爸出轨自己打掉了，打掉时已经成型，看得出男女了，我爸在医院有个姓孙的好哥们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爸，把我爸和奶心疼的，差点儿没让我妈殉葬。
　　所以当我午时三刻出生时，全家族的人都慌了，我奶奶先是找了个瞎子给我算了一命，瞎子说我出生的这个时辰，以前是历代君王斩杀犯人的时间，煞气太重，问家族里有没有男虎或龙可以抗衡的。
　　我奶奶铁青着脸沉默不语。然后等我妈产假期满，上班的第一天，我奶就把我裹巴裹巴抱着走了三里里，把我扔在了附近一个政府处决犯人的山脚下。
　　我妈下班回来，不见了我，疯了似的一路打听着又把我抱了回来。感谢我妈把我生在夏天，我没冻死，也没被野狗啃了脸。
　　之后我奶奶又趁我妈上班，裹巴裹巴我，扭着小脚把我扔了两回，一回比一回远，因为瞎子说我说的太难听，奶奶不愿意告诉别人为啥扔我，所以村里看见她的人，都非常热情的给我妈指路，我妈又哭着把我捡回来了。
　　我现在这么喜欢喂流浪猫狗，可能和它们对我嘴下留情有关吧，毕竟，刚出生不久的我，还是很鲜嫩可口的。感谢它们没有毁我。
　　我妈妈给我奶下跪求她别扔我，我大伯看不下去了，把瞎子算命的话告诉了我妈。我妈毕竟是个无神论者，而且知道怎么对付我奶这种老顽固，她说：瞎子算命也要靠天赋的，有的知道天机多，能化解。有的一知半解，就知道吓唬人。看病还得复查呢，也不能一下子就判我闺女死罪吧。咱们再找俩瞎子算算。事不过三，三次都这么说，我也不坚持了，咱找个不能生的把闺女送给他，天煞对孤寡，让他们自己消耗去，怎样？
　　奶奶被说动了，但她坚持自己找，又让我大妈看管着不让我妈出门，那时候没有手机，我妈只能抱着侥幸心理等着我奶找的瞎子进门。
　　第二第三个瞎子说的和第一个瞎子差不多（都是一本书教的），但其中有一个瞎子说：午时三刻是处决犯人的时间，但若我出生那天，当地政府并没有处决犯人，那说明我不是血煞投胎，而是真的天虎下凡，虽然和全家族属相都犯冲，但好在午时三刻，正是老虎吃饱了打盹的时候，只要家里不要刻意惊醒我，我就不会随便祸害族人（这话也不好听。）
　　也不知道瞎子又说了什么，因为后面寻求破解之法时，我妈是被拽走了的。后来我虽然被留下了，但待遇和其他孙子女们便开始天差地别。
　　首先，我哥被接到我奶家单独喂养，父母上班，我则被脖子上套了一把钥匙后，随意就扔在了和一大片坟地只有一墙之隔的学校职工宿舍门口。
　　没有人在乎我中午怎么吃饭，饿不饿冷不冷，害不害怕。两三岁时，我经常跑进坟地摘花圈上的花戴在头上，或者坐在新坟旁边，像看戏一样看一个穿孝的妇女拿簸箕当着风，一边烧纸一边呜呜咽咽的哭唱着，没有人管我，隔壁上岁数的老太太有时候会对我说：你这么小，不要老进坟地，活不长的。我也懵懂着不知道啥意思（太小了，只有记忆，没有理解能力。）只有傍晚天黑透了，我妈着急的身影出现在坟地的另一头时，我才觉得心里踏实下来。
　　成年后才渐渐明白，这也许就是爸爸他们和瞎子商量出的破解之法吧？因为此后将近三十年，我都被奇怪的梦魇折磨着，难以脱身。
　　这种梦魇不同于普通的噩梦，它是有规律有逻辑而且非常难以醒来的一种噩梦，最恐怖的是，后来我知道是做梦，但依旧无法醒来，因为这种梦睡着和醒着周围的环境是一样的。只有坟地的坟，在白天是坟，到了晚上梦里，会变成没有电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门的矮房子。
　　而且这种梦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每次开始，都是从床上开始，无缝衔接的，我被叫醒，抬头一看，屋门已开，门外乱七八糟的影影绰绰的东西叫我出去，我下炕插门，怎么也插不上，而且我被拽出去后，假如做梦当晚是阴天，那么梦里也是阴天，假如做梦当晚是皓月，那么，梦里也是诡异无一人的月亮地我被谁拉着推着走一宿，好累的，醒来比不睡还累，白天没精神，但中午也不敢睡，因为中午虽然不会做噩梦，但却会睡不醒，直接导致下午半天都半梦半醒的影响听课，所以我从小到大一年四季，一般都只有周末的中午才和家里人一起睡一会儿。
　　我和父母说过，但他们都很不耐烦的让我闭嘴。甚至再提就要揍我，他们一点儿不担心我留在噩梦里醒不过来了。反而心情不好就拿我出气，无缘无故没有任何预兆的抽起扫帚就打我一顿是常事儿。
　　是人就会觉得想不明白，甚至委屈：为啥我学习比我哥好也要挨揍，比我哥干活儿多吃的不好也不惹祸也要挨揍？
　　后来做了一个正常的梦，梦见我大伯杀鱼，我和他讨要一条养着，他说养不活，因为鳞片不全，我在梦里问：为啥不小心一点儿，就没有不掉鳞的鱼吗？
　　然后大伯在梦里笑眯眯的说：打鱼就是为了煮来吃的，谁会精心对待一条压根儿就没想让它活的鱼啊？
　　醒来后似乎懂了，心凉了，但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了，因为人生如此美好，我想一直活下去。
　　但噩梦一直陪伴着我，我在这种噩梦里被戏弄，被拖拽，却始终看不清对方的脸，甚至形态都一言难尽，因为对方根本就不能算人形。
　　我只知道在梦里周围一暗，冷风一起，我突然手脚使不上劲儿时就坏了，又开始了。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种诡异的东西袭击我，折磨我，特别恐惧特别无助，但就是醒不过来。那种梦里闹鬼的感觉，没有被鬼压床过的人，是无法体会那种恐惧的。
　　后来父母离婚了，我和妈妈离开爸爸租房住，住的地方有个猪圈，晚上我常常会梦见一个穿四个兜绿上衣蓝布裤子的中年男子站在猪圈门口和我喋喋不休的说文革他被迫害那些事儿，也是月亮地儿，也是现实梦里一样的场景，我也是被从床上叫起来的，但我并不害怕，他也很老实，只是和我诉苦，文质彬彬，并不露出那种阴冷之气来。
　　那是我距今为止在这种诡异梦境里遇到的唯一一个对我没有恶意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