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 只有知道自己的人性,才能理解他人的人性。放过自己,更要放过别人! 生活不易,好好过日子。 老叶在矿里干活。矿里黑,手机又没信号,大家干活聊着都是女人:女人胸脯大的,膀子也粗,要么腰短,总之显壮硕不好看;胸脯小的,身子跟排骨似的,总是提不起性趣;胸脯松的,懈,平躺下去,汤汤水水一样晃荡,不够性感;胸脯紧的,渡家店以前有一个,没干多久,就走了。 他们说的渡家店是那种服务店,里面也有老叶的相好。每个月假,老叶都会去找她。老叶只知道大家都叫她苗苗,比别人都显年轻,再问多的,她也不大搭理。 其实老叶不单纯是想泄欲,有时候还想和女人说说话。她不愿说,便算了。 又一次放月假,老叶领了工钱,大部分去银行转回家,小部分留着自己买烟买酒,还有,找苗苗。 那晚他洗了个澡,去渡家店。苗苗像以前一样,不吭声,拽出一串套,扔给他一个,就开始脱衣服。 老叶开始观察她的胸,算哪一种呢?正合适吧。 苗苗要关灯,老叶不让她关。她就在破床上一躺,等着。老叶忽然发现她的胸上有黑印子,他记得苗苗以前通身雪白,于是用手去擦,居然是一个矿工留下的煤灰。老叶不高兴:澡都没洗的你就让他碰? 苗苗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快点。 老叶心里不痛快,恶狠狠地扑上去。在忙活的时候,苗苗在下面玩手机。老叶的恼怒终于攒够了:再玩手机,老子把你手机砸了!她这才放下手机,配合地哼了几声。 老叶在这个矿上干六年了。很少有人能坚持六年,一是太苦,二是矿难多,干活提心吊胆。 但是赚的钱也多,这六年来,老叶寄回去的钱,他老婆在家里平地起了一幢三层小楼房。 老叶也盼着,把装修的钱挣够,就回去。孩子该有他这么高了吧?得回去好好过日子。 那天像往常一样下了矿,一组六个人,在同一个洞里往矿车里上煤。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洞里扑扑索索开始掉煤灰。六个人都僵住了。地摇了一会儿,老叶问:咋回事?老点的一个工友说:他妈的附近有人在放炮眼。快去看看出口堵住没有。老叶扶了扶帽子连滚带爬地去出口看,掉下来的土果然把出口瓮住了。 咋办? 六个人开始喊。没用,只能听见他们嗡嗡的回声。 用铁锨、镐子扒,扒了许久,发现是徒劳。往洞里面刨点土,上面就垮下来点土,照这样下去,他们把洞填满,也不见得能挖出光来。 最后老者说:保存体力吧。 一个年轻人吓哭了:我想尿尿。 你缸子里还有水吗? 喝完了。 那就用缸子把尿接着。 大家都听出即将失去生命的严肃,全部瘫在地上。 上面会救咱吗? 肯定得救,矿里不止咱六个。 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头上的矿灯一个接一个地灭了。 他们不敢睡觉,怕一迷瞪过去就再也醒不来。 刚开始几个人还互相打气,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老叶觉得死一般寂静的时候,就敲一敲运煤的单轨。偶尔能听到回声,那是他们在别的洞里的工友,互相传达着消息。 那回声是他们唯一的鼓励。 老叶在这潮湿寒冷的地方迅速干瘪下去,能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慢慢停止工作。他想自己死了矿上得赔钱,赔的钱也够装修了,这样也算没有辜负他的家,他的儿子跟老婆。 就在几个人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上面传来挖掘声。 他们迷迷糊糊的,听着机器轰轰作响。接着,一丝光透进来,有人喊话:我们是消防官兵,下面有几个人? 大家激动地开始大喘气,但没有人还有力气说话,上面又喊:有活着的,都把眼睛蒙上,别看光!我们马上就下来了! 老叶被抬上去的时候,整个人轻飘飘的,不知道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 矿上赔了一笔小钱,除了医药费,还剩下一点。老叶决定不干了。 临走时,他最后找了苗苗一次。 他沉浸在她年轻的肉体上,忽然哭了。 你们真不容易。营救那天我去看了,一个个抬上来黑里麻糊的,我想认出来哪个是你,愣是没找着。 有她这份心就够了。 一次本来是一百五十块。这次他给了她两百块。 老叶搭上回家的列车,车站出口,老婆和儿子早在门口守着。三人疏远太久,竟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话。只是在回去的小包车上,老婆默默流下泪来。老叶心疼她,从口袋里抓出条全是汗味的毛巾递给她,她擦了一把脸,扔回到他腿上。 这些年家里都还好吧? 好。你妈走那么早,现在你爸瘫了,我虽然是个媳妇,也没办法,你家没别的男人,我只好自己照顾,给他擦身子喂饭,也顾不得别人闲话了。 老叶有点感动。 走回村子,村子变化真大,这几年里,几乎每家每户都起了新房子,崭新的外墙瓷片组合成富贵、家合万事兴等字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老叶的房子也修得很好。他从一楼转到三楼,然后上楼顶瞧瞧。楼顶的水泥抹得凹凸不平,显然是生手干的。 水泥怎么抹成这样? 为了省钱,我自己抹的。 老叶沉默了一下。这不可能。 抹水泥要一个人在上面吊线,把小桶运上去,她一个人完成不了,如果她是一桶一桶拎上去的,那她早就累死了。 院子里还种了不少树,不成章法,鸡圈也盖得拙劣,明显是外行人搞的。没有那种关系的男人,谁会帮她搞这些?老叶直觉,她有人了。 这村子其实是个空城,青壮年几乎全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除了小孩和老人,还有少量妇女。唯一还有性能力的男人,可能就剩一个定期到这边收土特产的张二麻子,他知道张二麻子以前就对他老婆有点那意思。 晚上老叶问儿子:张二麻子常来咱家? 嗯,帮了好多忙。 老叶的脑壳一炸。 儿子继续说:我妈特别不容易,有一次病了,头疼,包头巾包了一个月,还在地里干活。 女人只有在坐月子和坐小月子(流产)的时候才包头巾。 老叶前脚进门后脚就跑出去找妇女主任。现在什么都联网,只要是在正规医院做手术,他老婆打没打过胎,在妇女主任那儿一查就知道。 妇女主任笑得一脸邪气,她不给查。老叶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去砸电脑。妇女主任只好帮他查了,他老婆上环后掉过一次环,流过一次产,后来又重新上了环。 虽然在来的路上他就能想到结果,但查到真凭实据,他还是怒火攻心。妇女主任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问要不要给他倒茶。老叶说:倒你妈的X!妇女主任说:你有气别往我身上撒呀,村里留下的女人,张二麻子都很热情 他老母,我下次看到他非弄死他不可! 算了吧,妇女主任说:男人都出去了,女人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妈,照顾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哪家哪户不需要帮忙呀。 老叶没听进去,行尸走肉般往家走。老婆正在准备晚饭,看上去相当丰盛。 老叶准备了一肚子怒吼,诸如:你知道我在外面是怎么拿命换钱吗、你知道我们几天洗不了一次澡、矿上矿下、没日没夜,都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你还要点X脸吗 但是他一句还没说出来,老婆就说:你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吗,以前的老房子,一天半夜房梁突然就塌了,我背着你爸,拉着儿子,下那么大的雨到婶子家睡。婶子天天给我脸色看,你的钱寄回来了,我还要给她买这买那,讨好她照顾儿子,我要去修房子后来要盖新房子起地基,老房子底下是沙土,起了两三次都不行,我心疼钱啊,第四次起地基终于成了,我自己去干活,扛水泥,活沙子,啥活没干过?天要下雨,我抢收玉米,累得在玉米地里坐着哭,就为了那玉米能到集镇上卖200多块钱我起早贪黑照顾老的小的,有一次实在受不了了,坐火车去看你,你不在矿上,我听说你去渡家店了,我过去找你,老板问我来干啥,我就骗老板说我想在那儿干几天。老板说一次一百五,他们提五十。我进去看房间,就听到你喝斥一个女人,叫她别玩手机。我跑了,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味儿?老叶,你刚去妇女主任那儿了是吧?她刚给我打电话说了,叫我跟你承认错误。我有什么错?我要知道你把钱花在那样的地方,我这么辛辛苦苦还活得什么劲? 老叶的一堆话被一拳打回肚子,胸口涨得难受。 你跟他,就是在你偷偷去看我之后? 你走第二年他就来帮衬我了,老婆回答得大义凛然:你也不是头一回找她,对吧。她叫苗苗,是里面最年轻的,你一去矿上就找上她了,对吧? 她这么理直气壮,老叶反而对不上词儿来。只觉得女人出轨是污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也算污点。他颓坐到床上,想解释,他也是正常男人,需要这个,以及工友们都这样。但是他马上想到她会有可趁之机:她也是正常的女人,她就不需要男人吗?再说村里不少女人也都这样啊。 恨只恨没钱,分居,艰难的生活像拧毛巾一样,感情和生理需要在这一头,生活需要在那一头,它们共同用力,把夫妻俩的感情都拧尽了。 老叶什么话都没有说,晚上喝了很多酒。 大醉时,他来到父亲床前,父亲不但瘫痪,还双目失明。他在父亲的床前站了许久才说,爸,我这次不走了。父亲动了一下,脸依旧朝墙躺着,说:这个家,要不是靠她,早就不知道什么样子,你千万别只知道自己在外面苦,却看不到她在家里的苦。老叶想离开,迟迟迈不动脚步,心几乎碎了。 新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儿子从一个小胖墩窜成了翩翩少年,父亲也被伺候得如此周到,他竟无话可说,唯有喝酒。 夜里老婆爬上床来,睡了另一个被窝。老叶很想做,又觉得不能这么快服软。可下面硬得难受,想想自己是个男人,还是应该主动点,于是窸窸窣窣拱到她被窝里去。他侧在她背面做了一回,起初她一动不动,后来也潮了,开始配合。 算是和解。 第二天,两人都没有再提这件事。他们把花生运到榨油的地方排队。好多女人跟他俩打招呼:老叶回来啦?还走吗?老婆一脸自豪地说:不走啦不走啦。女人们眼里有羡慕。 这份羡慕令老叶更卖力地干活。老婆把花生往里搬,他说:我来,你歇着。老婆是断然不会歇着的,两人配合得很好,感情的毛巾在慢慢松开,他们怀着各自的愧疚和理解,表现出一种宽宏大量的恩爱。 花生油榨出来了,老叶骑着三轮车,驼着油和老婆往家里蹬。老婆说,这油拿到集市上一壶能卖两百块钱,再种点别的农作物,家里糊口是没问题的。他寄回来的钱,给儿子念大学的那一部分她存了定期,以后都不要那么累了,四十来岁的人了,赚钱啥时候是个头儿?都好好过日子罢。 老叶答:好好过日子。他卯足了劲儿蹬车子,是上坡,老婆要下来,他不叫她下:我还不老,能蹬得上去。你赌不赌我能蹬上去?赌多少钱?老婆在后面咯咯地笑,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听到她笑。他一回头,她沧桑的脸上连蜡黄都舒展了,他的心,也跟着舒展开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