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

　　（一）墨色
　　墨色的真身是一滴墨。一滴被一个人的泪晕开的吧，淡淡的，有点胭脂色的墨。她在一滴泪落下的同时，以一滴墨的身份拥有了一个人的所有意识和情感。
　　墨色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因为那天晚上，她拥有生命的那天晚上，她听见远处传来歌声：夜将墨色泼满了窗。那个，给她生命的
　　人，也跟着低低吟道：夜将墨色泼满了窗。她觉得，很好听。可惜只是她自己知道而已，因为，没有人能看见她。这当然也是她自己的推测，她只见过一个人，而那个人看不见她。
　　墨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算什么，究竟应当做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她就只能到处游荡。说是到处，也有些勉强，那只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罢了。
　　（二）苏珏
　　苏珏搬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整整十三年。刚来时，他二十五。现在，他觉得他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这样的状态，不长，十三年。他几乎与世隔绝，他以为远离了，就不会痛了。可是他错了。
　　刚来的那晚，他在灯下作画，忽然听到一句：夜将墨色泼满了窗，歌声是有些低沉的男声，却婉转千回。他跟着低低吟了一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一眼窗外，一低头，一滴泪便与笔尖滑落的墨晕在纸上。苏珏看着慢慢在纸上扩散开的墨迹，若有所思，良久，他在墨迹旁边提上二字墨色。
　　苏珏总觉得有人在看他。可是，在这地方，除了自己，再没别人了。但那种感觉却并不令他反感，甚至有些开心。
　　苏珏有时还是会想从前，会想这山之外的，曾经属于他的他热爱的世界，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虽然有时会自责，会忧心，但他从未后悔自己的决定。
　　（三）回忆
　　墨色从来不需要睡觉，夜深时，她喜欢凝视这屋子里唯一一个人的睡颜。这个清俊的男人，似乎从来都不开心，梦里总是浅浅地锁着眉。她看了很久很久，很想知道他的梦里究竟有什么让他这样在梦里也放不下忧伤。
　　墨色从来没有想到，她能亲眼看见这个谜样男人的那些过往。可是她确实是看见了，那晚，她记不清是她有意识的第几个晚上，她终于下定决心去触一触苏珏的眉头，然后，她看见了，在苏珏的梦里。
　　几个年轻人意气风发，有说有笑步出科考考场，一个清瘦俊朗的白衣考生尤其惹眼，赫然是年轻很多的苏珏。旁边一个蓝衣公子问道：阿珏此次定能高中状元吧？白衣公子傲然颔首：那是自然！
　　三日后放榜，苏珏站在榜前，浑身冰凉。苏珏二字未在榜首，而是排在第二位。苏珏感到莫大的耻辱和绝望。明明那么努力，倾尽全力，竟不是自己期望的那个结果。
　　画面一闪，墨色看见苏珏一脸漠然跪在一个浓妆艳抹的尖嗓子太监面前。那太监高唱道：兹有考生苏珏才高有从政之德才特录为言官望卿能直言进谏，以正朕听后面的墨色听不清楚，她看见苏珏接旨，默然。翌日，一脸平静出现在朝堂。
　　后来，墨色看到，苏珏一脸忿然，似乎在与什么人争执。一向温和的俊脸泛着不正常的血色。站在苏珏对面的是一个气急败坏的看似慈祥的穿着正一品官服的老者。
　　这一次，墨色又看到苏珏跪着，傲然挺胸，直视高座上的帝王。年轻的帝王看一眼老态龙钟的正一品老者，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今有言官苏珏，恃才傲物。自恃才高，锋芒太露，竟不尊朝廷重臣，出言污蔑中伤朕念其为有才之人，免其言官一职，入翰林修书。苏珏一言不发。许久，缓缓开口：臣谢陛下隆恩，但请陛下准臣辞官归隐。可是对朕旨意不满？！臣不敢，只是臣不才，怕是不能为国效力。且臣母年迈，臣只愿尽孝母亲膝下，望陛下恩准！苏珏低下头。
　　良久，高座之上的帝王挥挥手：去罢。
　　苏珏谢恩起身。
　　城门之外，苏珏一袭白衣，牵白马而行。远处一点蓝衣急急奔来：阿珏！等一等！是那一天与苏珏一起的公子。
　　阿珏，非走不可么？
　　嗯。
　　为何？你才高八斗，如今虽遇挫折，但来日方长，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若是连一句真话都不能说，这官，不做也罢。
　　那你就这么放弃了？你的梦想，你的抱负，统统不要了吗？就因为这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的打压？
　　如今是这个，以后还会有别人，左不过都是一样的。现在放弃与以后放弃，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那你准备去哪里？
　　乌云墨色早已泼满这世间，没有哪里容得下半句真言。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么，后会有期。
　　（四）墨迹
　　苏珏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他睁开眼，阳光很好，却有些冷。他没有立即起身，重新闭上眼，他心中闪过昨晚梦里的那些画面。十三年来，他夜夜梦到的，都是一样的内容。
　　后悔么？他常常问自己，他想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有时他还是会想，如果，如果那时候，他留下，是不是有机会实现那些他没有实现的梦。但是，他又想，就算留下，墨黑的窗子还是会再一次毫不留情地吞掉他的梦吧。
　　墨色又听到苏珏低低的叹息。在她的印象里苏珏总是叹息，她觉得苏珏很可怜。她看着这个男人整整十三年，十三年，这个男人总是伴着无尽的悲哀悔恨以及浓重如墨的刻骨的无奈恨意。
　　苏珏一点都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他觉得有什么束缚着他的身体，或者是他的他以为早已失却的灵魂。就这样，太阳在天空中又走完了一天，天色有些暗了。苏珏觉得这一天很漫长，他细细想了他这一生，没有什么特别。大概，这一生，就这样了。他看一眼墙上那些同窗好友赞不绝口的说要流传千古的书画，墨迹有些干硬，似乎就要从上好的宣纸里剥落。
　　（五）凝墨
　　苏珏觉得很累很累，天已经全部黑了。他看着窗子再一次被墨色泼满，心想，这，就是一切了。
　　墨色看见苏珏缓缓闭上眼睛，她想过去看看。可是，她发现她再也动不了了。她看见自己慢慢消散，又成了一滴墨，孤零零地躺在一张好大的白纸上。
　　墨色有些绝望的看着窗外，直到她再也看不见。她还是一滴墨，一滴有点特别的染了一个人泪水的墨。
　　夜风吹来，翻起案上的书页，一滴墨露了出来，虽然已经凝固了，但依稀可见一点泪痕。
　　夜色寂静，窗上的墨色也凝成了一堵墙，寂寞地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