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脂批中提到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评脂砚斋在第八回、第二十五回、第三十回中多有提到批多次提到。这脂批揭示,情不情和情情分别是双玉在末回情榜文字中所得的绰号。 这末回情榜大家恨不能一睹真容,然如今只能憾于雾里看花。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情榜是对榜上人物的总结性概括。情不情是对宝玉的概括,因此,对情不情的解释对看清红楼显然非常重要。 对于情不情究竟何意,第八回中脂批云: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即对世间所有有情之物和无情之物都以一痴情去体贴。指对一切不情者用情,情于不情。情情按脂砚斋解释就是对世间有情者用情,情于有情。这种解释看似合理,但仍有许多漏洞。 首先,这样把宝玉捧成一个有爱无恨的神一般的人物,和原著是不符的。 。其一,如此解释情不情和情情,宝玉是情及女儿,情及草木,情及所有无情,黛玉只对宝玉一人用情。大家知道,黛玉又何尝不是爱着所有美丽的事物,甚至为落花不受糟蹋而特意设一处花冢。那情情之说岂不狭隘。 其二,宝玉爱憎鲜明,绝不会用痴情去体贴所有无情。那些婆子妇人,在他眼里只是鱼眼珠子。又怎可说是体贴所有无情之物。 其三,宝玉待女儿们固然是好,但仍旧有公子的脾性,为一碗茶会撵走茜雪(第八回),会因晴雯的牙尖嘴利而愤然大怒说要打发她出去(第三十一回)。此情并不是天生成的爱博,也是有选择和变动的 其四,宝玉之情,并不完全是天然生成,一成不变。他的情感也随着经历和感悟在不断成长与升华。这个,我们后面还会讨论。 另外,脂砚斋对此解释也不敢肯定。在第十九回脂批中,他说对红楼中有关宝黛二人之情囫囵不解。我们从脂批来看,可知脂砚斋对作者甚是熟悉,对作者的创作过程也比较了解,但,毕竟脂砚斋不可能代表作者本人的。他亦深知这点,因此他在臆解后又自我怀疑深感惑然。 那么,情不情究竟何意呢?历来红学学者对此亦各有见解。我认为,情不情三字,与作者的情观有关,和宝玉的情感历程有关,也与八十回后的内容有很大关系。 《红楼梦》开篇说到此书的来历,有一个人物不可忽视情僧。空空道人从青埂峰下经过,看到石头上所记故事,审读后抄录问世。由此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书名《石头记》为《情僧录》。 情僧这一称呼真是破空而出。既曰僧,又何来情呢!我认为,这看起来异常矛盾的称呼,其实正体现了作者对情观。 按一般理解,佛教是无情哲学,根本否定自我情感。所以情和僧完全是不可能融合的。 但是书中云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可见在作者眼里,所谓情字,并不仅仅是用一痴情体贴,而是一种更高级别的顿悟。 《红楼梦》中曾提到南宗六祖慧能,六祖惠能是南禅宗重要的改革领导人。他掀起的宗教革新运动,改造了无情成佛的观点,提出了无情无佛种的新佛性本体论,强调心地含情种,法雨即花生,自吾花情种,菩提果自成。 这就说明禅宗佛性本体论并非绝对排斥情感,而是佛种亦可含情种,情种也可证得菩提。 从《红楼梦》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借宝钗之口对六祖惠能的推崇(第二十二回),这种以本心至高无上,打破一切形式的束缚和神圣权威,大胆的怀疑精神和鲜明的自我解放,正是曹雪芹一生的追求。所以,在作者眼里,情僧正是顿悟的终点,也是宝玉情感成长脚步的终点。 空色情色空的转变过程与情不情是一种对称的暗合,最终情与空相互涵融。 空指顿悟者空灵形态的表现形式,而不是指舍情归空的空无。而情已由具体的痴情表现上升为抽象的涵情境界,情已形而上化。 情悟正是这种无形无迹,情至深而空明澄净的状态。 所以,空色情色空和情不情,是作者用不同的形式表示了宝玉对情感的认识过程以及认识的终点情悟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子以香、茶、酒、曲开导宝玉,见宝玉竟尚未悟,便警以言语,说宝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并指出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可见宝玉之情的最初形态,是天分中生成的意淫。 如何理解天分中生成呢?我认为,宝玉是赤瑕宫神瑛侍者的化身,因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才得以经历情痴情伤情灭情幻情悟。此天分中生成之情,正是来自太虚幻境,自太虚幻境种情下凡! 而意淫二字更是闻所未闻,已然跳出世俗皮肤淫滥,为警幻所爱。此痴情正是脂砚斋所云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此情高出世俗万倍,怀博蕴洁,体贴而忘己,钟情而至魇。 值得注意的是,警幻此言是希望宝玉开悟。而此悟绝非情悟。在此警幻是受宁荣二公之灵嘱咐,希望宝玉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而结果又如何呢? 于迷津前,宝玉被许多夜叉海鬼拖将下去显然,宝玉并未能在此弃情绝爱,而终将堕入迷津,历尽情劫,方得托度。 在此,警幻亦指出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因此,在痴情遭遇现实的情感颠簸和情感悲剧时,必然使宝玉多情的灵魂遭受折磨。泛情博爱给他带来无尽苦恼,使其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身心交瘁而回天无力。 其敏感的心理必然承受痛苦的情感煎熬,因情痴而情伤,因情伤而情灭,因情灭而情幻,因情幻而情悟。 情痴是其情感本身的特质,情伤则体现了情感的现实悲剧性,在情感本质与现实悲剧的矛盾之下,情感经历空与幻的反思和探索,最终得到情悟,使情升华到至高,达到空灵无迹的境界。 《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正验证了警幻所言。在此过程中,宝玉之情亦随其经历而逐渐走向情悟终点。我们且看宝玉悟情的过程。 第二十一回,袭人因不满宝玉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娇嗔弄性,故意对宝玉冷淡不理。宝玉无趣之下,剪烛读《南华经》解闷。读至《外篇胠箧》一则,触其机刮而趁酒兴提笔续庄。 我们看《外篇胠箧》这一原文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在庄子的哲学体系中,绝圣弃知(智),自然无为,方是一种大智大圣。而宝玉续庄之内容,要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希望绝情弃爱,以免迷眩缠陷。小说一再暗示宝玉颖慧能悟,由道书机锋而悟情,其实也是自然。道家的绝圣弃知(智)和绝情弃爱,可以说是境界相通,绝情而至情,弃爱而挚爱。 然而,毕竟宝玉之痴情厚积而历情较浅,于此只是机光一闪,却尚不能顿悟。 第二十二回中,宝玉为调和黛玉与湘云之间嫌隙反而落了两处的贬谤,心中郁痛。又因前日读的《南华经》微触其机,故深感于宝钗所荐的《山门寄生草》曲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由情悟禅,忘机而悟,自作一偈, 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此时宝玉深受情感痛苦的折磨而希望在禅境中得以解脱,想找一个感情的避风港以求立足。但禅机还未尽善,宝玉恐人不解,又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此正如脂批所言自悟则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犹未正觉大悟也。可见宝玉此时虽有解悟,并未大悟。只有无立足境,将那种要求情感解脱的念头也去掉,才算彻悟。 而对此脂砚斋亦有同感,至黛玉看了此偈,其批云是个善知觉。何不趁此大家一解,齐证上乘,甘心堕落迷津哉,待黛玉和袭人道无甚关系,又批云余云恐他二人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然欲为开我怀,为醒我目,却愿他二人永堕迷津,生出孽障,余心甚不公矣。可见宝玉孽情未尽,依旧困于迷津,非大彻大悟于情不能跳出迷津。 但,这一悟又悟,虽未到彻悟的契机,却为彻悟铺下了前情。 第三十六回情悟梨香院,宝玉因请龄官唱曲遭到拒绝,又见龄官与贾蔷之情,领会龄官画蔷的深意,并从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说只是各人各得眼泪。这是宝玉对一己之情的反思,知缘分各有定分,故缘尽则情空。而此悟亦是通向情悟的情感认识的必经之途。关于八十回后,宝玉的结局,一直是众人的关注点。在后半部原稿迷失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根据前八十回伏线和脂砚斋批语进行推测。宝玉后来出家为僧是毫无疑义的。前八十回,多次从宝玉口中直言做和尚。至于脂砚斋,则多次提到宝玉悬崖撒手,不顾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弃而为僧(第二十一回脂批)。从前面的分析来看,宝玉必将历尽情劫饱受受情伤才能销尽其绵绵痴情。 至此,此一情字方罢。 宝玉出家是必然的结局,而宝玉究竟为何出家,何时出家呢? 关于宝玉的出走为僧,历来有许多种解释,但归结起来,则不外乎叛逆家庭与殉情两说。首先,我们来看叛逆家庭这个说法。叛逆,说明最后是宝玉离弃了家庭,因此尚存家庭,且家庭不失富贵。我认为这均是出自程高本后四十回续书中的情节,与我们所要讨论的曹雪芹的原构思,并没有多少关系。 而殉情之说,是因为宝玉对黛玉有你死了,我做和尚之诺,但从脂批看,宝玉并未因黛玉之死立即出家,可见宝玉出家或与黛玉之死有极大关系,但绝不是直接的原因。 那么,我们再来看脂批。第十九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第二十回,言宝玉被系于狱神庙。此二条脂批可见宝玉遭受了极为困顿悲惨的经历,与之前的贵公子生活相较之,是从天堂跌入地狱。生活遭受如此重创,而感情呢? 再看脂批。第七十九回脂批云,宝玉在黛玉泪尽证前缘后曾对景悼颦儿;第二十回,宝玉与宝钗成夫妇时曾谈旧之情,恋旧情而终不忘;第二十一回,宝钗借词含讽谏而宝玉已不可箴。 由此可见,宝玉在生活历经劫难,遭受水深火热之后,才从对情感的执著转向绝爱忘情。历来出家的原因,或因顿悟,或因赎罪,缘由各异。而更多的,是因对生活的绝望。 我们在前面曾提到宝玉因《南华经》开悟,因一支《寄生草》而悟禅,这皆因宝玉未逃避情感的痛苦而为。我们不难推测,当困于生活的绝望之中,生计维艰,挚爱已逝,当生活和情感的磨难堆至宝玉不能承受之时,他才最终灭情断痛,偱入空门,用无情来求得解脱。 这一过程,宝玉处于情空状态,我们可以归之为不 但是,在第二十二回中,脂砚斋又指出,尽管宝玉已悬崖撒手,但始终跳不出《警幻情榜》中。这又是何意呢? 我们可以认为,柳湘莲出家是为贾宝玉出家作引。湘莲之撒手乃是已悟,此虽眷恋,却破迷关(第六十七回脂批)。破只是开悟的初级阶段,而最终湘莲并未进入开悟的高级阶段,因为他日后还有作强梁之事。这也预示了宝玉偱入空门,并非彻悟,而是从主观上想要无情,将痴情掩埋,亦如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之意。 若宝玉就此情尽,就完全违背了其情种的本质。因此在出家为僧的过程中,宝玉悟透情幻,最终彻悟,情观战胜空观,达到情空相溶的情悟境界,渡出迷津,情归太虚幻境。故终曰情不情。 至此,整部《红楼梦》自然环成,收尾相呼。情起太虚情归太虚,堕入迷津终复渡出迷津。与中秋诗起中秋诗收一样,最终以情起以情结。关于八十回后,宝玉的结局,一直是众人的关注点。在后半部原稿迷失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根据前八十回伏线和脂砚斋批语进行推测。宝玉后来出家为僧是毫无疑义的。前八十回,多次从宝玉口中直言做和尚。至于脂砚斋,则多次提到宝玉悬崖撒手,不顾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弃而为僧(第二十一回脂批)。从前面的分析来看,宝玉必将历尽情劫饱受受情伤才能销尽其绵绵痴情。 至此,此一情字方罢。 宝玉出家是必然的结局,而宝玉究竟为何出家,何时出家呢? 关于宝玉的出走为僧,历来有许多种解释,但归结起来,则不外乎叛逆家庭与殉情两说。首先,我们来看叛逆家庭这个说法。叛逆,说明最后是宝玉离弃了家庭,因此尚存家庭,且家庭不失富贵。我认为这均是出自程高本后四十回续书中的情节,与我们所要讨论的曹雪芹的原构思,并没有多少关系。 而殉情之说,是因为宝玉对黛玉有你死了,我做和尚之诺,但从脂批看,宝玉并未因黛玉之死立即出家,可见宝玉出家或与黛玉之死有极大关系,但绝不是直接的原因。 那么,我们再来看脂批。第十九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第二十回,言宝玉被系于狱神庙。此二条脂批可见宝玉遭受了极为困顿悲惨的经历,与之前的贵公子生活相较之,是从天堂跌入地狱。生活遭受如此重创,而感情呢? 再看脂批。第七十九回脂批云,宝玉在黛玉泪尽证前缘后曾对景悼颦儿;第二十回,宝玉与宝钗成夫妇时曾谈旧之情,恋旧情而终不忘;第二十一回,宝钗借词含讽谏而宝玉已不可箴。 由此可见,宝玉在生活历经劫难,遭受水深火热之后,才从对情感的执著转向绝爱忘情。历来出家的原因,或因顿悟,或因赎罪,缘由各异。而更多的,是因对生活的绝望。 我们在前面曾提到宝玉因《南华经》开悟,因一支《寄生草》而悟禅,这皆因宝玉未逃避情感的痛苦而为。我们不难推测,当困于生活的绝望之中,生计维艰,挚爱已逝,当生活和情感的磨难堆至宝玉不能承受之时,他才最终灭情断痛,偱入空门,用无情来求得解脱。 这一过程,宝玉处于情空状态,我们可以归之为不 但是,在第二十二回中,脂砚斋又指出,尽管宝玉已悬崖撒手,但始终跳不出《警幻情榜》中。这又是何意呢? 我们可以认为,柳湘莲出家是为贾宝玉出家作引。湘莲之撒手乃是已悟,此虽眷恋,却破迷关(第六十七回脂批)。破只是开悟的初级阶段,而最终湘莲并未进入开悟的高级阶段,因为他日后还有作强梁之事。这也预示了宝玉偱入空门,并非彻悟,而是从主观上想要无情,将痴情掩埋,亦如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之意。 若宝玉就此情尽,就完全违背了其情种的本质。因此在出家为僧的过程中,宝玉悟透情幻,最终彻悟,情观战胜空观,达到情空相溶的情悟境界,渡出迷津,情归太虚幻境。故终曰情不情。 至此,整部《红楼梦》自然环成,收尾相呼。情起太虚情归太虚,堕入迷津终复渡出迷津。与中秋诗起中秋诗收一样,最终以情起以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