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人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身心清静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生活的历程，总像面壁参禅。那个手把青秧的人是我，那个低头见天的人是我，那退步而行的人是我。
　　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感慨：我一生做过那么多事，最满意的角色是农民。那时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般留恋农民的生活。我只是很深刻地记着，小时候每到春播或是夏种秋收时节，家里很忙，我是一直跟着父母下地干活的。六七岁的时候，春播时节，父亲每天早上天没亮就出门拔秧苗，然后回家吃早餐，再带我和姐姐下地插秧。我和姐姐将两对线轴拉在田中，沿着线插好一行一行秧苗，父亲在一行一行中间插秧。春天下地，水很冷，早晨醒来，想到要下去，有些不愿意，但是像父亲说的，熬一熬就过去了，下了地水就不冷了。夏天太阳猛，晒得人发软，也是不愿意的，但还是随父亲说的，挺一挺就有精神了。
　　那些日子记忆犹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下地，也渐渐淡忘了春播夏种的日子。偶尔经过农田看到，恍然大悟般明白是播种时间了。望着田里弯腰的、蹲着的人，心头总热热的，想着：农田的活好辛苦。
　　想来有二十多年没有下地干活过了。但有些感觉是穿透灵魂般深刻的，莫名的。无法忘却的。那天一个孩子吃饭的时候把饭碗掉在地上，满满一碗饭全倒了，他拿扫把一扫，一碗饭进了垃圾桶。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咯噔了一下，一股莫名的难过涌上心头。我们围坐饭桌的时候，我说：看那些白米饭进了垃圾桶，特别难过。几个孩子说：倒了嘛，当然进垃圾桶，难道还捡起来吃掉。不就一碗饭吗。我摇摇头说：不是的。一个孩子说：你大概想说粒粒皆辛苦吧。我还是摇头，说：不是。这样说你会觉得我很可笑。但是我对米饭的感觉跟你们不一样。我比你们小的时候就下地，插秧，割稻子，我最怕水中的蚂蟥，叮着你的腿上就不下来，特别可怕，拉出来，腿上一个小洞洞，不停流血。几个孩子伸伸舌头，不出声了。割了稻子后，我和我妈妈晒谷子，晒在场上的谷子我们一颗一颗仔细地扫过来，生怕掉了几颗，我妈妈说，谷子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的，没有上天的恩赐，我们怎么活下去呢？对上天的恩赐不珍惜，要早上天惩罚的。所以今天看到一碗饭倒了，我特别难过。
　　这些十一二岁的孩子都一声不吭。他们根本不懂我心中对谷米的崇敬，我也不求他们理解，但我的父辈们经历过刻骨铭心的饥饿，他们也把对谷米的渴求与崇敬的感情带给了我，也把劳动的耐心给了我。
　　想来是真的，生活中，工作中，什么艰辛能比得上那些春播夏种时流汗的辛劳呢？我的生活的耐心便是从那些跟随父辈在农田劳作中历练的，我的处事的沉默是从劳作艰辛的默默忍耐中造就的。父亲的那些熬一熬挺一挺的简单哲学就这样深刻在印在我的生活历程中，幼年时忍耐的沉默，磨砺一颗安稳的心。那些坐定书房，享受阅读的时光，看一抹夕红入窗，看一角青山入帘，那是怎样的享受啊！我只愿这样静静地坐着，沉默着，平淡的日子拒绝一切繁华的形式，如水般宁静丰盈。
　　某一天，朋友发给我一张照片，是我课堂教学展示的一张照片，感觉不错。起个名，做个纪念吧。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用什么名合适。
　　那天回老家，正是农忙时节，插秧的人很多，倒退着插秧的形象很熟悉地想起来。也想起那张照片，那个倒退着从孩子身边穿过的我，像插秧人！心头忽然一亮，会心想笑：我仍是插秧人。二十多年离开农田，总以为自己不再拥有插秧人的角色，其实我一直没有离开，我一直是一个插秧人。离开那片养育了身与心的土地，我走进另一片生命的田地，我继续耕耘，继续插秧。那片清水荡漾的稻谷飘香的田地给了我插秧人的忍耐与勤劳，而今这片生命的田地又将给我什么？
　　且让我手中把满青秧，低头，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