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KTV里弥漫着颓废的气息。心中块垒酒难消,一块更比一块高。啊啊!我想彻底摧毁它,就去美国买炸药!我又喝多了,一串串自编自演的歌曲雄浑地撞击着七倒八歪的啤酒瓶子。眼角的泪光被旋转霓虹灯打造得极其悲壮。身边的兄弟,都相互诚恳地致意:他心里难受,就让他唱吧!男愁唱,女愁哭。这一夜,我始终没有买到炸药。被兄弟们扔在空荡荡的出租房里,吐尽了苦涩的胆汁。 窗外的风,兀自呼啸。凤凰传奇的月亮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升起来,我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抓起电话:谁啊? 马三炮在电话那头喊到:操!我,卖炸药的。你他妈的没死啊?没死就好。 卖鸡巴毛炸药?还没等我回过神来,电话里发出一阵嘟嘟的盲音。 都说喝死总比枪毙强,妈的,我遗憾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望着爬满蜘蛛网的天棚,我睡意全无。往事一幕幕向后退去,且蹄声清脆不容挽留。 小南风向北吹,不舍昼夜。三百六十五个日子的枯枝上刚刚冒出一两个芽苞的时候,大表哥就从中俄边界的林海深处发来永不消失的电波。他在那里的金矿收获多多,念及儿时我曾经把他几乎溺亡的小命拉出水塘的恩情,几次三番催促我踏上淘金之旅。那时正值我和茉莉花的恋爱胶着期。一边是香艳浪漫的爱情,一边是耀眼诱人的财富,这叫我如何取舍是好啊?茉莉花实在不忍心看到我热锅蚂蚁般在客厅爬来爬去躁动不安的样子,在我耳旁悠悠地说道:你去吧!我等着你的纯金戒指。万丈阴霾一扫空,我几乎跳起来大喊三声万岁。激动地在她樱桃小嘴巴上亲吻得春风百里桃花开。那一夜,她主动发出电量不足,请充电。的信号。我麻利地按灭大灯开关,搂着茉莉花的小蛮腰体味着一代帝王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黑暗一寸一寸退守山崖,曙光透过玻璃窗,早早醒来的茉莉花忽闪着电量十足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酣睡的脸庞。如果这是梦,我希望一梦五百年。太阳在东,易水在西。 车过涿州的时候,我躺在硬卧的上铺翻看皮夹里的照片。茉莉甜甜地朝我笑着,我轻轻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闭上双眼,两个泪蛋蛋欢快地滚落无踪,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之气自胸中升腾。茉莉,我会给你幸福的。天津山海关沈阳白城齐齐哈尔,向北,向北,还是向北,火车一路逶迤蛇行。当我睡过了两个昼夜,已经身在大兴安岭的腹地。绿皮车外,青松挺拔,白桦婀娜,扑面而来的新奇把旅途的疲惫一扫而光。耳边不时闪过表哥爽朗的笑声,脑海里浮现出他站在金矿大门前威武的影。哈哈,我的兄弟!当我山一程水一程满心欢喜见到大表哥时,他黑红的脸庞正堆砌着久违的光辉,夕阳般灿烂。时值草木茂盛的七月,工棚里充斥着一股子奇怪的味。他讪讪道。这两天就出金了,你再忍忍,再忍忍。 初秋,一场秋雨过后山色开始有些斑斓。胡镇长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吞烟吐雾,两撇小黑胡子喜不自禁抖动着。黄金镇的河谷两岸埋藏着极其丰富的金脉,淘金热一浪高过一浪吸引了大批蜂拥而至的淘金者。空前的繁荣也给手握重权的胡镇长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咚咚咚敲门声有些急促。 胡镇长转过椅子并没有起身,从喉结里运动出两个低沉汉字:进。来 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闪身而入,嘴角一咧嘿嘿笑道:镇长大人,在呢! 狼青,你他妈的不咒我能死不? 哪能啊?您老人家福如东海万寿无疆!胡镇长没有顺着他的话茬往下说,脸色一凛低声说:那事儿成了。 狼青喜出望外一拍大腿:太好了,我的哥。椅子上飘过一个暧昧的字嘘! 就在二人窃窃私议的当口,办公室刘秘书进来找领导签字。看到狼青一笑:所长大人今天气色不错啊!派出所有啥喜事吧?到时候可别把我落下。 不会,不会的刘秘书。刘秘书签完字捧着文件悄悄地退了出去。 眼见朗日当头,狼青的肚子也闹钟般咕咕叫了起来。胡镇长站起身,捋了捋小胡子说:走,喝酒去。 狼青会心一笑说了声:正合我意。 二人并肩走出镇政府的大门。狼青想去好再来,见胡镇长咳嗽了一声,朝农贸小市场走去,他也没有坚持。胡镇长买了一把水萝卜,一斤小黄瓜,一斤干豆腐,一袋儿鲜族小咸菜,两个熟猪蹄外加一袋儿花生米。狼青拎着一瓶老村长酒,看到胡镇长正跟卖菜小贩撕撕巴巴面红耳赤,一个要给钱,一个说啥不收。他赶紧过去解围对小贩命令道:你把钱收啦!父母官咋能白吃啊? 小贩看到派出所最高行政长官说话了,不再坚持了。咧嘴喃喃着:一把小菜不值啥钱呢! 转出小市场,操!你才是白痴!胡镇长低声骂道。狼青陪着笑脸:我白痴!我白痴! 小城的柳絮开始扬花了,水灵灵的鸟鸣淹没了他们笑声。今天,一块儿大馅饼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老李的驴的上。看着手里的这张嘎嘎新的大团结他幸福地眯起眼睛,微风中花白的头发轻轻地摆动着。驴车上一胖一瘦的两尊佛都喝高了,几只美丽的苍蝇不停在剩菜上翩翩起舞。午后小树林的阴凉里,老李拴好驴缰绳,坐在一旁抽着自产自销的关东烟儿。车上的两个人开始吹起牛逼来,一个说:你小子说话太有劲儿,能把人冲个跟头。 另一个不服:那也没有你有劲啊!他妈的一根大葱插进你屁眼,葱叶能从鼻子里冒出来。老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心想这二位爷爷,可真是骨灰级吹牛大王。哪里还有个所长镇长的样子哟? 太阳一寸一寸偏西了,驴车上躺着喝多的人,一高一低呼噜声伴着小毛驴得得地走在马路上。老李哪里知道他们是在庆祝卖矿的胜利,还以为领导低调不下馆子,坐驴车亲民呢。废弃的金矿能卖出大价钱,那可是狼青的鬼点子。把二十个双筒猎枪的子弹壳里装满金沙,逐一射进横向的矿脉中。买家采沙验矿时含金量又高又纯,兴奋得不还二价。当时胡镇长还有些担心,狼青说:你怕啥?咱只管保媒不管生娃!验矿时没问题,双方自愿。赌矿和赌玉石一样,一刀穷一刀富一刀卖豆腐。 胡镇长心里一惊:我的天,十三眼废矿那数目可不小啊!他稳了稳心神不再说话,眼神里有一束火苗猛地窜了几下。 表哥的话有道理,困难是暂时的,必须忍一忍。我掐灭烟头,钻进蚊帐继续制造睡眠。我的梦刚刚开头,就被人惊得无影无踪。有黑瞎子!有黑瞎子!一阵惊慌的脚步声窜进帐篷,惹得大家都乱了方寸。原来是新来的半大小伙子起夜到树林里撒尿,忽然感觉到有一股热气吹在后脖颈上,以为遇到了黑瞎子,吓了个半死。其实那热气根本不是黑瞎子的呼吸,而是树林里忽冷忽热的气流。这一通折腾啊,小伙子在大伙儿笑骂声里蜷缩着一动不动。 天露出鱼肚白,早起的鸟儿开始啾啾地啼鸣,树叶子散发出好闻的清芬。一切都在晨雾里飘浮着,显得极不真实。几场不大不小的雨,把群山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为了给日夜思念的茉莉花打个长途电话,我坐着四下漏风的破吉普车去了一趟黄金镇,两个小时的颠簸苦不堪言。屁股颠得生疼,脑袋也撞出一个大包。电话那头茉莉花激动得直哭,不停地说想我。几次三番地软语相慰,用尽了我脑袋里所有能搜刮出的好词好句,她才止住了抽噎。我有了。 什么有了? 傻瓜,我怀了我们的孩子!我啊?了一声,像被电击了一般巨大的幸福感瞬间奔向四肢的神经末梢。原地转了好几圈,我几乎要喊出声来。还有比这更震撼的消息吗?茉莉,不,是老婆!你再耐心等我两个月,矿上马上就出金子了。我兴奋得不行,对着电话不停喊着,有些语无伦次,完全忽略了头上肿起的大包和变成八瓣的屁股。气得旁边正在通话的胖女人,骂了好几声:神经病!是的,我是神经病,心想关你屁事。 撂下发烫的电话,我的脸也在发烫,全世界都他妈的在发烫。忽然之间我觉得大兴安岭的天儿啊不再那么讨厌了,蓝得透亮,如同解放区的天儿,晴朗无云。百十里的崎岖山路在车轮下慢慢蜿蜒着,也许是心情大好的缘故,我竟然没有来时那么憎恨它。嘴角的笑意随着车身的摇摆,不停地荡漾着,分明还可以听到那清澈的心跳。心情大好的人不止我一个,吉普车还没进到矿里,就看到大门框上飘着火苗一样的大红绸子,就连山风都被它点燃了,喜庆得很。终于出金子啦!表哥的嗓音都颤抖了。我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激动的心,怦然有力。沙泵。水枪。柴油机,设备一样一样添置;大把大把的钱一批接一批撒出去,日子一天一天煎熬着。前前后后,我们投进去的一百多万,今天终于有了回报。谁能不兴奋呢?夕阳像一块血红的玛瑙,被群山一口吞进了肚子。山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香,每个工人的眼睛都激动得发红。山、树、人都喝醉了,梦呓的人突然笑醒后又翻了个身沉沉睡去梦太香甜,谁都不愿意醒。 当我还沉浸在这个梦里的时候,一群荷枪实弹的武警包围了我们的帐篷。出山的道路已经封锁,表哥和我都大吃一惊。怎么回事?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满满的疑惑。狼青冷着脸和一个魁梧的大汉把每个工人都询问了一遍,并逐一检验了身份证。大半天过去了,他们既没有抓人,也没有打人,就收队了。狼青在表哥的办公室稍作停留也匆匆跳上车尾随而去。工人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回到各自的工作面。后来听表哥讲,是出了人命案子。一个采山货的女人在十几里外的山林里被奸杀抛尸在荒野。我长出了一口气,默默地走进了帐篷。附近几百公里范围内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金点,共有上千矿工分布在河谷两岸。常年累月寂寞艰苦的工作环境,清一色的雄性动物。荷尔蒙像附身的魔鬼,每到夜晚就钻出来四处游走。命案发生后,再去黄金镇饭店吃饭,以往风骚幽默的老板娘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我又不是强奸犯!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我再也没有吃下去的心情了。匆匆结账,昂首挺胸地走出门去。奶奶的,有这么英俊潇洒的罪犯吗? 我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阴郁的天空,忽然意识到今天居然没有风,一丝都没有。路边的柳树像阉割过的马匹,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秋老虎威风凛凛,松树粘稠的树脂开始慢慢渗出来,企图和蜘蛛苍蝇有个美丽的邂逅,期待制造出更多旧时光的琥珀。琥珀有没有形成我无从知晓。可是表哥那无比焦躁的心情,我是实实在在感同身受的。整整两周了,矿砂里的含金量越来越低,每天的投入都无法抵消。午休时,工人们或躺或卧各自寻找片刻的阴凉。我看到表哥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每在矿砂上砸出一拳头,我的心就跟着痛一下。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表哥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漓。我无法阻止他,这个坚强的汉子在此时如同一枚秋风里的落叶,全身瑟瑟发抖。真是欲哭无泪,失败已成定局,他再也推不动那块命运的巨石了。 裕达矿业就这么夭折了。表哥委托我全权代理,低价处理了采矿设备。工人们拿着几个月的工资,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表哥说,他死都不会欠他们的血汗钱。随后他自己一声不响地走了,也没说去哪儿。临走前,我们喝了一顿散伙酒,他哭得像一只受伤的豹子。看着空荡荡的矿区,我的心也空荡荡,昔日热火朝天的场景再也看不到了。我不知道,风在朝哪个方向吹。大门上的大红绸子还没有褪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