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落山

　　杨果的爷爷是个木匠，早些年在清水岭乡是很有名气的。
　　清水岭乡是洞庭湖流域的一个小地方，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汪洋，所谓八百里洞庭。后来北方迁移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围湖造田造地也越来越严重，清水岭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出生的。清水岭乡有个清水村，村子南面有一个很大的湖，叫清水湖，夏天的时候湖面上会冒出很多东西，西南角是大片的荷花荷叶，紧挨着的是一大片菱角，二者界限并不明确，属于一个逐渐过渡的情形，都是翠绿翠绿的，偶尔在紧贴水面生长的菱角的地盘上也会冒出一片两片荷叶，一朵两朵或粉红或洁白的荷花。早上太阳从东方升起，傍晚从湖面上落下去，如果站在了合适地方，就可以看到夕阳的余晖洒在清水湖上，水波和光和倒影的绝美情景，仿佛太阳永远都不会落下去，那片湖就是它的绕过天空之后的终点。湖的周围是水稻田，其中西南角挨着荷花的那一片就是杨家的。早些年，以清水湖为中心，方圆好几十里地就只有杨家人会做木匠活计，几个镇子都争着请，杨老木匠就是靠着这个起家的。
　　杨老木匠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杨明远老二杨明华都继承了父亲的手艺，成了老杨家的第二代木匠，女儿杨明琴嫁给了邻村的一户曹姓人家，为曹家长子生了个女儿，叫曹新平。曹家婆婆待杨明琴并不好。小儿子明高是几个儿子里面文化程度最高的，念完了高中，可是没能考上大学，于是杨老木匠认为家里祖坟再怎么点火也是冒不了烟的，注定是出不了吃公家饭的人了，他打算让小儿子也来学木匠手艺，杨老木匠觉得，只要有这手艺在手，怎么着也不会饿死了。他是饿怕了。
　　可是小儿子杨明高并不打算跟他的两个哥哥一样加入木匠的行列。他瞧不起两个哥哥。他想去城里面，他不想一辈子留在这贫穷的清水岭。杨明高瞒着父亲，开始在城里一家家电维修厂帮人修理电视机。拿到第一份工资后才告诉杨老木匠。杨老木匠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打着小算盘，原来学校里教的东西是可以换来钱的。默许了小儿子违抗他意愿的行为。在那个年代，不饿死，能挣钱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可，否则就是个废物。
　　老大杨明远不善言谈，是个老实憨厚的人，和同村的李冬梅从小一起长大。冬梅是个有着一头乌发、强壮结实的农村姑娘，一直唤杨明远作明远哥，听到冬梅这样子叫他，明远就会憨憨的笑。小时候两人经常一起玩，明远还经常主动帮李家干活，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李家的人看明远长得不错，也勤快，还有一门好手艺，便也同意了，只等明远挣够了钱，好娶冬梅过门。
　　老二杨明华是三兄弟里面最高大，也是长得最俊的，同村多少年轻的姑娘叫他华哥，对他芳心暗许。可是明华不屑这些，他喜欢看武侠小说，喜欢新鲜东西，喜欢在外边儿到处跑。他会画画，村子里祠堂后面大墙上的山水画就是杨明华的作品，他还吹得一手好笛。可是这些在杨老木匠看来全部是不务正业。所以当明华沉溺于绘画并央求父亲让他去学画画时，杨老木匠气得一把抓起二儿子的笔筒狠狠地摔在地上，还把颜料踩得稀烂，对着他大吼：叫你整天干这些没正经的东西，要么学木匠，要么跟老子滚出去挣钱！钱、钱、钱，钱在杨老木匠眼里究竟有多重要，没有人知道。四个孩子惟一明白的就是别想从父亲手里拿到一分零花钱，要用钱，得自己去湖里挖藕、捉鱼，或是去林子里打鸟拿到城里去卖。后来明华又迷上了生菌子，好说歹说求着大哥帮忙弄到了一批发酵原料，却不小心被父亲发现，给一把火烧了。明华赌气离家出走了半个月，据说差点被困死在芦苇荡里，最终被铁青着脸的杨老木匠给拖了回来。从那时候起，老二杨明华几乎再也没做出过忤逆杨老木匠的事情。
　　说到零花钱，最让四个孩子兴奋的是过年二舅爷来家里做客的时候，他每次都会给明远、明华、明高还有明琴每人一笔零花钱。大舅爷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据说曾担任过国民党的什么干部，文革时候被批得很惨，后来上面派人下来接他回去继续为国效力，他也不肯了，宁愿窝在小小的清水村过艰苦但踏实的日子。他是被斗怕了。本来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四个孩子还常跟着母亲去舅爷家，还坐过在当时即使在县城都难得一见的吉普车，着实风光了下。只是母亲在明华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去世了，于是舅爷这头也渐渐断了来往，就剩二舅爷过年还来看看他们，这是后话。
　　杨明远终于攒够了钱，和李冬梅结婚了。也终于从那再一挤就会散架的老房子里搬了出去，自立门户。虽是盖了小小的瓦房，其中李冬梅娘家还还资助了不少，但毕竟是有了自己的家，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杨明远凭着父亲杨老木匠传给他的手艺，加上村里分的责任田，和李冬梅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艰苦着，但也幸福着。一年之后，李冬梅生下了一个女儿，杨黎。这也是老杨家的第一个孙女。遗憾的是，明远的母亲没能见到自己的亲孙女。杨黎出生和她奶奶去世仅仅相差了十天。遗憾遗憾也就过去了，可是让李冬梅不能释怀的是，杨老木匠见到杨黎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欣喜杨黎不是男孩。于是，在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交了二千块的罚金之后，杨明远的第二个孩子来到了世上。李冬梅有些黯然，这次她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孩，大眼睛晶莹剔透的，取名杨莹。即使两个孙女再活泼再可爱，老木匠对她们也是不冷不热。孙女的出生意味着杨老木匠上升到了爷爷那一辈，他开始有些不安，他希望快些有个孙子，好继承杨家血脉。
　　在大哥明远成家之后，老二杨明华吸取了教训，开始老老实实跟父亲学习如何做一个木匠。明华是很聪明的，或者说有艺术家气质，他惊奇的发现木工里面也有大学问，画弧度图、弹墨线、三凿五取、刨光打磨，如雕刻一件艺术品。那一根根原始的木头，经过木匠的手，在刨子、割子、凿子、锤子敲敲打打，砰砰当当之后，便成了精致的桌椅、衣柜、梳妆台。杨老木匠的手艺是精湛的，聪明有艺术细胞的老二杨明华学到的也是精湛或者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木工工艺，他能创造性地设计出各种实用又美观的造型，深受人们喜爱，往后很多人都照着他的模板做家具了。杨家木匠的名声渐渐传得越来越远。
　　杨明华就是跟着父亲去隔壁乡的小港村打家具时遇见的杜丽珍，这个古灵精怪兔子般的女人。杜丽珍是小港村村支书杜云山的小女儿，当时杨明华去杜家是帮杜丽珍的哥哥杜祥斌打结婚家具的，他就要结婚了。材料都是杜家准备好的，这是规矩。杨家木匠只要用他们的好手艺把那些木材变成挂衣柜、梳妆台、桌子椅子就好。可是最终杨家木匠做的可不止这些。杨家老二，杨明华俘获了支书女儿杜丽珍的心。二十出头的年纪，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是古灵精怪的杜丽珍遇上了高大英俊的杨明华。
　　起初杜家是不同意的，嫌杨木匠家太穷。只是那个时候农村里的有谁不穷？杜丽珍求着她爹，拉着她娘说好话，说现在都还年轻，明华又有好手艺，以后单家出来了，日子过得定不会差于是，二十二岁的杜丽珍嫁给了二十四岁的杨明华。
　　嫁进那幢杨家老屋半年之后，杜丽珍就后悔了。这个家实在是太穷了。
　　属于杜丽珍和杨明华的只有一间卧室，其他全是公用的。因为那么小的房子里面还有杨老木匠，还有高中未毕业的老三，还有待嫁的妹妹杨明琴。杜丽珍心疼天天在外干活，回家还要帮老木匠做事的丈夫，想给他做点好吃的，就在堂屋里架起煤炉子，可却被杨老木匠怒骂说熏黑了他的屋子。杨明华得急性阑尾炎疼得差点死掉，动手术回家后倒头就睡，却被老木匠抄起扁担抽在腿上，边打边骂说偷懒的东西，没帮他去田里挑谷种种，让杜丽珍认定她的这个公公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东西，她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分家，分家后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可是杨明华却在某天收工后告诉她，老木匠要他加紧挣钱，将来把老屋翻修，再加层。这个消息对杜丽珍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一晚上没说话，她想了很久，丈夫怕老木匠，一直不敢反抗他，可是她杜丽珍不怕啊，老木匠生气了发怒了会打他们几兄弟，可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她这个不姓杨的女人动手吧。她决定自己去跟老木匠谈。
　　老木匠同意了分家，但他的要求是明华夫妻俩得给他六百块钱，说是当初为娶杜丽珍进门花的彩礼钱。杜丽珍停了这话肺都要气炸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贪财不讲亲情的公公？那时候杜丽珍已经怀孕，她想了想，咬了咬牙，说这六百块钱我可没打算出，您作为一个父亲，为儿子娶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说这几年明华跟着你在外面跑挣得钱也足够抵那所谓的彩礼钱了。我现在怀了孕，这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您的亲孙子，等这孩子出生满了周岁我们就分家，到时候这老屋里的东西，只要您觉得是带有您烙印的我们都不要，我们只会带走我们自己添置的东西。老木匠没有说话。
　　杨明华和杜丽珍以四千五的价格买下了镇上的一座小房子，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离开了老屋，成了街上人。所谓街上人，在清水村来说就是指终于走上了水泥路，再也不用一出门就是泥巴，每天走乡下泥巴路，住到了街上的人。虽说不是繁华地带，但总归是离开了清水岭，为此，这新的小家庭欠了一屁股债。再加上孩子老是生病，时不时就得往医院跑，一住院就是一笔在当时来说不小的医药费，家庭经济状况异常严峻。夫妻俩背着债务，公公杨老木匠不给丝毫帮助，全靠杨明华一人撑起这个家，心理压力巨大。可是夫妻俩从没向别人说过一句苦。
　　孩子在三岁的时候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这似乎也意味着这个波折多难的小家庭也开始了转运。杨明华和另外几个木匠合伙接手了他们的老板濒临倒闭的家具厂，他的天赋一直都在，他们设计出一批新的家具形式，看准商机，家具厂在他们手上渐渐活了起来。明华和杜丽珍的孩子也进入了城里的小学。孩子名叫杨果，是杨老木匠的第三个孙女。
　　在杨果刚读小学的时候，杨老木匠的小儿子，那个高中毕业志向远大的杨明高也在老屋结婚了，对象是离清水岭乡不远的大坝乡的一个厉害女人，叫刘世兰。她为杨明高或者说为整个老杨家生了一个男孩，唯一的一个。杨老木匠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还特地给了明高夫妇一个五百块的红包，孙子是老木匠亲自取的名，叫杨涛。
　　明高一家三口和老木匠住在老屋，而离老屋不远就住着明远一家四口。杨黎杨莹从小就强烈的感觉到了爷爷对她们姊妹俩和对小弟弟杨涛的不同。随着俩姐妹渐渐长大，杨明远也盖起了楼房。因为自己是木匠，所以门窗什么的都是自己做的，老木匠也过来帮了忙。楼房修好之后，让大家想不到的是老木匠居然在一天晚上找自己的儿子要工钱来了。为修楼房花了一大笔钱，还欠了些许债，李冬梅在惊讶之余只能对公公说没钱给他。没想到公公顿时勃然大怒，说你们现在不给钱，老子过年三十初一都会来找你们要钱！李冬梅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跟公公大吵了一架。这件事是导火线，还有没有其他原因，不得而知。从此，李冬梅不跟杨老木匠说话。
　　老房子因着杨涛的到来终于有了一些生气。只是杨明高没有再修理电视机了，他也坚持没有走上木匠这条路。在一次不小心把客户的电视机弄炸之后，杨明高回到清水岭乡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跟父亲一起住在老屋。杨涛八岁时，杨明高在征得老木匠的同意下，拆掉了大半老屋，给老木匠留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居住，他在拆掉的房子的地基上盖起了新房子，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分家吧。
　　明高的新房盖好的时候，杨老木匠在别人介绍下讨了一个婆婆。
　　虽说是各过各的，但杨明高的房子毕竟是在老屋的基础上修起来的，很多东西包括晾衣服的绳子，水井都是共同使用的。于是刘世兰与新婆婆的矛盾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这个老婆婆和这个中年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在某次鸡毛蒜皮的事件里，由于老木匠护着自己的新婆婆，指着刘世兰骂了一句，你也是老子花钱买进来的人！把个刘世兰气得说不出话来，从此，尽管几乎就在一个屋檐下，刘世兰也不再跟杨老木匠和他的婆婆说话。
　　杨家第三代。杨黎杨莹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南下打工去了。而杨果从小成绩就特别好，高中进了省重点，后来去了北方一所大学。杨涛居中，进了县里面的重点高中。杨果小时候去爷爷家时，总是跟两个堂姐混在一起，爷爷待她跟两个堂姐没多大差别。后来，杨果进了省重点高中，在整个清水村引起不小的轰动后，老木匠渐渐对她也有些不同起来。杨果是个天真单纯开朗的孩子，她特别喜欢老家清水乡的那个清水湖以及湖边的一切。在两个姐姐南下打工之后，她倒是一有时间就跑回老家，看看清水湖看看清水村，看看爷爷，她说这样可以放松心情。每次回去总会跟爷爷聊天，爷爷告诉杨果，他小时候吃过了太多苦，看到太多的人被活活饿死，是木匠手艺救了他一命。而为了学会这门手艺，他又经历了常人想象不到的磨难或者，潜意识里老木匠觉得只有有了木匠手艺，人才能生活得下去吧。
　　杨果不知道的是，在几个孩子里面，两个堂姐和一个堂弟三个人加起来跟老木匠说的话还没她一个人多。反过来，老木匠对他们三个人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杨果一个人多。
　　老木匠的三个儿媳会认为她们的公公是个专横、封建、贪婪的老家伙吧。三个儿子应该是怕自己的父亲的，小时候或是成家立业之后都被他狠狠地打骂过。杨黎杨莹会认为自己的爷爷是个偏心眼吧，老是不问对错的宠着调皮捣蛋的弟弟。杨涛会觉得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和蔼可亲的人吧，不论他犯了什么错，总会有爷爷在身后护着他。
　　那杨果呢？
　　杨果只是和老木匠坐在清水湖边，一会儿望望杨家的稻田，一会儿望望湖面上的水鸟，听老木匠慢慢地跟她讲一个又一个渐渐遥远渐渐老去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有时候是爷爷，有时候是爷爷的师傅，有时候是大舅爷和二舅爷，有时候是那些住在清水村的其他老人。偶尔杨果也会插话说自己的看法，一老一少会就那些老故事进行一系列的交流。老木匠躺在摇椅上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她觉得，湖面上的夕阳特别美，真的好像永远都不会落下去。夕阳里包裹着多少梦多少故事，她希望它永远都不要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