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夜行

　　每当你回想往事时，是把它当成自己的回忆录一页一页有滋有味地翻过呢？还是把它当成陈年老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而一脚踹开呢？
　　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我想起过去时，常常有一种神神怪怪、玄玄虚虚的感觉。就说很久很久以前的这一天吧，妹妹说：哥哥，你带我去玩好吗？你猜我怎么说？我家跟前没有什么好玩的，要玩就得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能说什么呢？可是，当时你如果在跟前，也肯定会不辞辛苦地跟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玩一趟。要知道，当时啊，妹妹的两个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一直在看着我。我看那天的妹妹天真可爱，实在胜过了以往任何一天的妹妹，你想我能不去吗？我满口答应，说是。
　　第二天一大早，我穿好一身上路的衣服，带上了干粮、水壶，还有那个小小的弹弓。你知道吗？我们就这样出发了。妹妹像一只刚出窝的小鸟，在前面又奔又跳，嘴里不停地哼着山里的孩子更爱山。我们就这样走出了家里的小土房，走出了我们那个荒僻而贫穷的小山村。
　　你还在听吗？听一听也好。我们走出了小山村，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来到了一条小河边，小河河面宽宽，河水清清，里边还有无数的鱼儿游来荡去。妹妹说：哥哥，快背我过河！我马上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背着妹妹趟进了河水。我们那儿的人过河都是这样，你会想到的，河水的清凉很快浸遍了我的全身，甚至渗透了我的每一个细小的毛孔。妹妹忽然问道：哥哥，这小河一直流呀流的它到底是从哪里流来的？我怎么说的呢？我只能随口瞎编。我说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山洞，山洞的周围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野花，洞里有一条龙，这河水就是从龙的口里吐出来的，然后一直流呀流的流到了我们这里。你不知道，这一下可麻烦了。你从没见过我妹妹，你更没见过那时的我妹妹。那时的妹妹好奇心很强，她一听，非要我背着她去找那个山洞不可。你猜我怎么着？你猜不中的，但你知道后，肯定会大声地笑起来。当时，我一紧张，倒在了河里，我和妹妹一下子变成了浑身湿淋淋的两个落汤鸡。我乘机说：妹妹，现在不能去了。你瞧，我们都湿成了这样，再说呢那个龙非常大太大了，会吃人的！妹妹一听，睁大了眼睛，显出很吃惊的样子。随后，撅起了小嘴巴，说不去也行，但一定要我给她捉一只小鸟。这你见得多了，女孩子喜欢的，无非是小鸟呀小猫呀小布娃娃呀等等一些小而可爱的东西。我满口答应，说行。就这样，我又背起妹妹，继续往前走。很快，我们就过了这条河。回头看时，河面更宽，河水更清，来回游动的鱼儿更多，河里倒映着辽阔而湛蓝的天空。妹妹说太好了，我也觉得太美了。可惜呀你当时不在场，现在已经是没福享受了。
　　我说：妹妹快走，我们还要去玩，还要去捉小鸟！妹妹突然想起来了，于是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前面。我们就这样又走过了一段长而又长的路，最后来到了一个小山口。这山口呀，往里走，就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山路，一直通向山峰的最顶端。现在我们是在山口，我们还得走进去，沿着这条小山路继续往前走。妹妹是个小女孩，我还得尽量背着她走。所以，我们来到这块山坡上时，我已经是累得走不动了。这块山坡是比较平缓的，而且是一块绿油油的让人感到惬意的山坡。你瞧，噢，你是瞧不见的。这山坡下是深不见底的涧沟，沟中飞上飞下的是一群群不知名的鸟儿，还有那沟中的涧水发出隐隐约约的流淌声。往上看，只见乳白色的峰顶高高地耸入蔚蓝色的天空，山上到处开满了各种小野花，一朵朵，一丛丛，点缀于漫漫的绿茵之中，妹妹高兴极了，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喊道：哥哥快看，鸟儿在空中跳舞！哥哥快听，鸟儿在那边唱歌！我也高兴极了，顺手抱起妹妹，连续转了十几圈，最后一下子晕倒在绵密柔软的草地上。妹妹晕得闭上了眼睛，直直地躺在地上。我静静地瞅着妹妹，觉得今天的妹妹异乎寻常地漂亮。我说：妹妹，你是这山上最漂亮的一朵花！妹妹高兴得猛地坐起来，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我愉快地站起来，放眼远望，只见山峦清秀，河流蜿蜒，人影疏淡，天地空明。
　　你还在听吗？我知道你在听。唉，连同你，谁都不会知道，我和妹妹后来的境况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这个我后面再给你说吧。
　　当时，我正在放眼远望，妹妹忽然跳到我的面前，说：哥哥，给我讲故事，给我讲个故事好吗？那时的妹妹任性而倔强，我只得连声说好，可是好了半天，就是好不出一个像样的故事来。最后不得已讲了一个很别扭的，你听，听我讲完以后，就知道有如何别扭的了。我对妹妹讲道，人是可以转世的，就是说，人死了以后，还可以重新来到世上。妹妹惊奇得睁大了双眼。我接着说，从前一个人死了，他儿子是一个穷秀才，也就是学问比较大的穷念书人。这个穷秀才具有一种常人很难具备的神奇眼力，他很快看到，他父亲的灵魂从棺材里飘了出来，然后从门口游了出去。这个秀才赶紧从丧铺里跑出来，紧紧跟上他父亲的灵魂。不一会儿，来到一个猪圈跟前。只见他父亲的灵魂轻盈地落入母猪的肚子里，紧接着，母猪生下一个小猪来。秀才知道这是他父亲的灵魂转世的，于是一把抓起这个小猪，一下子摔死在地上。这时，秀才父亲的灵魂离开了小猪，从猪圈游了出去。秀才赶紧跟上，不久他父亲的灵魂又来到了一个羊圈里，只见他父亲的灵魂又落进了母羊的肚子里。很快，这只母羊就生下了一只小羊羔。秀才又把小羊羔摔死了。秀才父亲的灵魂又悠悠然向前飘去。不久，来到了一户人家，只见秀才父亲的灵魂又飘飘然落进了这家新媳妇的肚子里。过了不久，秀才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他这才放心地回到了家里。这时，家人亲友纷纷围上来，责问秀才不守丧铺，胡乱跑到哪里去了。秀才得意地说：你们这些人嘛就知道守丧铺，你们知道吗？我已经让我父亲转世啦！唉呀，你听得太用心了，这本来是讲给妹妹听的，可妹妹不像你，听完后连说不好。我说：妹妹呀说不定你也是由一个糟老头转世的呢！妹妹一下撅起了小嘴，连说：不是不是，你才是糟老头转世的呢！我看妹妹不高兴，忙说给她捉鸟儿。妹妹一下高兴起来，连说快捉快捉。噢，你要听的话，就注意听。现在，我拿起弹弓，开始打鸟了。妹妹嚷道：不要打死了，我要活鸟！你大概听说过我的弹弓手法吧？凭我的高超的手法，怎么会轻易地打死鸟儿呢？我的弹弓手法呢可以叫鸟儿掉下来，但不会死，这种本事是那时我们那儿的大孩子谁也比不上的。于是我开始打鸟了。你猜怎么了？那天，我的手法真是太臭了，连续打了十几次，就是没有打中一个鸟儿。妹妹急得快要哭了起来。我一边不停地哄劝，一边注意搜寻。突然，忽闪一下，好像有一只鸟儿从我的头顶飞过。我迅速抬起头，嗖一声发出一枚弹丸。只听忽啦啦一声，紧接着一件庞大的怪物嘭地一声掉了下来。我上前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时，你肯定迫切地想知道那件怪物是什么。其实那是一只老鹰，老鹰受了伤，但没有死，两个眼睛睁得老大，看起来明亮而深邃，明亮得让人心寒，深邃得叫人想到大海的最深处。你觉得怪不怪？噢，你还呜地感叹了一声是吗？妹妹可是吓坏了，要知道妹妹从来没有见过老鹰。当时呢我心里只纳闷，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赶紧对妹妹说：天色不早了，妹妹，咱们还是回去吧？不要再看了，那是一只大鸟，叫老鹰。妹妹木讷地点了点头。于是我急忙收拾好东西，然后背起妹妹，飞也似地奔下山，顺来路向我家大步走去。不久，天色暗下来了，鸟儿已归巢了，我背着妹妹趟过河水时，河水还呜呜咽咽地发出了响声。你想，妹妹能不困吗？妹妹静静地爬在我的背上，一声不哼，好像睡着了。而我则一直想着那只老鹰，想着老鹰明幽幽的那两只眼睛。回到家里，这种情景还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你觉得挺怪是吗？
　　后来，我离开了家，开始在社会上闯荡。你知道吗？难说得很，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一心想离开我们那个荒僻的穷山沟，还是利欲熏心？或者是野心勃勃？凡正说不来。你可能要问：到底怎么了？实在是难以开口呀，唉，还是告诉你吧。说来丢人得很，我犯了罪，犯了很不轻的罪，于是就进了牢房。然后是长达十年的劳动改造。你有点同情吗？怎么哭起来了？你听我说，一天，妹妹来信了，说她出嫁了，嫁到了一个更为荒僻更为贫穷的山村。她们住的是一间非常破旧的小土房，她丈夫是一个二流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赌博、胡搞女人，其它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信上还说，不幸有一天，她丈夫由于不干好事惹了人，被打折了腿，现在瘫在家里，家里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了她的肩上。
　　要知道，我当时气得一下子把信摔在了地上。我想，妹妹生性娇贵而倔强，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唉，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有多糟糕，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囚徒遭遇，也就没话可说了。我只有想起那只老鹰，以及老鹰的那两个明幽幽的眼睛。后来我实在无聊，又拿起妹妹的信，从最后往开头倒着读。你猜，我读到了什么？你知道后必定会大吃一惊。妹妹说，她家附近有一个山洞，洞里有一股泉水，长年不断地流向远方。山洞周围长满了青草，到夏天还有许多野花呢！信上还说，据她们那里的老人讲，在很早的一个朝代里，有一个忠臣的弟弟从灭族的灾难中逃了出来，躲在那个山洞里，白天睡觉，晚上夜深时出来找吃的，时间一长，人们渐渐传开了，说那山洞里有鬼。后来，忠臣的弟弟死在山洞里。人们意外地发现了他的身子，探明原委以后，人们不约而同地把这个忠臣的弟弟当神敬了起来。不久，这个山洞里就流出了那股清澈的泉水。你在哭吗？你感动了吗？唉呀，你看，我同你聊了这么长的时间，竟然连你是谁都忘记问了。你是谁呀？噫，这里分明是我一个人呀？唉，我老糊涂了，你看我把你当成了人，竟然同你聊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是风吗？还是我手中的拐杖呢？或者是山头那个暗淡的寒星？寒星怎么会有声音呢？你不是还发出过一阵一阵的哭泣声吗？唉，夜已深了，我这个老不中用的，还得赶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