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五我看宗教信仰上帝让主仆成为兄

　　我们都不会否认，人民也有罪恶。社会腐败有愈演愈烈之势。人民当中也出现了孤立的现象：有了富农，有了高利贷者，商人也越来越附庸风雅，其实什么都不懂，却装出一副有学问的样子，他们无耻地忘掉了古代的习俗，甚至将老一辈的信仰看成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们似乎成了新贵，其实不过是一个忘了根本的农民。许多老百姓都喜欢酗酒，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因此，他们对自己的家、对妻子、对孩子都十分残忍。在工厂里，我可以看到一些孩子，才10来岁，被繁重的劳动累得直不起腰，瘦得不成人形，却已经学会了淫荡的行为。闷热难耐的厂房，震耳欲聋的机器，每天长时间的劳作，满嘴骂人的脏话，再加上酒精，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孩子所需要的吗？他需要的是灿烂的阳光，孩子玩的游戏，做人的好榜样，以及哪怕是些许的爱抚。教士们，这些现象不应该存在下去了，不应该让孩子再受折磨了，你们应该站出来大声宣讲，制止这些东西，要尽快行动。而上帝是会拯救俄罗斯的，因为尽管老百姓已经腐败，无法不去干那些罪恶的勾当，终归还是知道这些罪恶是要受到上帝诅咒的，是不好的行为。所以说，我们的人民还是相信真理、相信上帝，并被它所感动。而上层社会的人并非如此。他们紧跟在科学之后，想仅靠自己的智慧来设计一个合理的生活，不再像以前一样去依靠基督了；他们宣称没有犯罪，没有罪恶。从他们的角度看，这一想法也是对的：连上帝都没了，哪里还有犯罪呢？在欧洲，人民用武力反对富人，人民的领袖带领他们到处杀人，并对他们说应该仇恨敌人。但是，应该诅咒他们的仇恨，因为这太残忍了。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俄罗斯，就像它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这种拯救将来自人民，因为只有他们还保持着信仰和谦虚。教士们，你们应该珍惜人民的信仰。这并不是幻想，在我们伟大的人民那里，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仍然保持着的高贵品质，这是我亲身体验，可以证明的。虽然他们有很深的罪恶，十分贫困，我还是可以看到这一点。他们做了200年的奴隶，却没有表现出奴性，他们的态度和行为是自由的，没有任何卑下的东西。他们不会记恨，不会嫉妒：你很有钱，你很有地位，那好，愿上帝保佑你。我很尊敬你，但我知道我也是人。我尊敬你而不嫉妒你，这就表现出我做人的尊严。尽管他们不会这样说（还没有学会这样说），但他们一定是这样做的，因为我看见过，经历过。说来也许你们不信，我们俄罗斯人越是贫穷，越是地位低下，在他们身上表现出的这种真实性就越多，这是因为，在他们当中，那些有钱的富农和高利贷者大都堕落了，主要的原因在于我们的惰性和不予关注。然而上帝是会拯救他的子民的，因为谦虚的俄罗斯同时也是伟大的。我似乎已经看到我们的未来，那时最为荒淫无耻的富人也会在穷人面前为自己的富有而惭愧，而穷人看到他的谦虚就会原谅他，同他和解。应该相信这一点，最后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情况正在向这一方面转化。只有在人的精神中才能找到平等；兄弟之间才有友爱，而没有友爱，是谈不上平分财产的。我们将保持着基督的形象，它的光芒将照耀整个世界。
　　教士们，一次我碰见一件十分感人的事情。我在周游四方时，在某省城见到我以前的勤务兵阿弗纳希。我已经有8年没有见到他了。他在市场上偶然碰见我，把我认了出来，上帝啊，他是那样的高兴，急忙跑到我面前：老爷，是你吗？我看到的真是你吗？他把我领到家中。他已经退伍，结了婚，有两个小孩。他和妻子在市场上摆个小摊过生活。他住的房子很小，却摆弄得十分整洁。他让我坐下，烧起茶炊，叫人喊妻子回来，好像我来到他家是一件多么大的喜事。他把两个孩子叫来，对我说：教士，请你给他们祝福。我回答道：我哪能祝福？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修道士，我会为他们向上帝祈祷。至于你，阿弗纳希，从那天起，我就每天为你祈祷，因为一切因你而起。我尽可能详细地给他讲明事情的原委。但他这个人是这样的，怎么也不能相信我，一个以前的老爷和军官，竟然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穿上这种衣服出现在他面前。最后他甚至哭了。我问他：你哭什么？亲爱的，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因为我走的是一条光明大道。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和摇头，他问：你的财产呢？我说：捐给修道院了，我们是过集体生活。喝完茶我跟他道别，他突然塞给我半个卢布，是给修道院的，又把另外半个卢布塞给我，急匆匆地说：这是给你的，给出游的修道士的，也许用得着。我收了这半个卢布，向他和他妻子行礼鞠躬，高高兴兴地走了。在路上我想：我们两个人，他在自己家里，我在路上，大概都在感叹，又很欣喜，都在不断地回忆着上帝指引我们重逢的情景。此后我再没有见过他。我做过他的主人，他做过我的仆人，而现在我同他友好地亲吻，心有灵犀，人和人之间产生了伟大的团结。对此我想了很久，我想，这种伟大而纯朴的团结今后一定会在我们俄罗斯人中间普遍出现，这一点难道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吗？我相信一定会出现，而且时间不会太远。
　　有关仆人的事情，我还要多说几句。年轻时我经常对仆人发脾气：厨娘端上来的菜太烫了；勤务兵没有把衣服洗干净。但那时我哥哥的一种想法让我有如醐醍灌顶，这是在童年时我听他讲过的：就是因为他们贫穷和没有文化，我就该让他们来伺候我，就该任意使唤他们吗？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么简单明了的思想为什么会这么晚才出现在我脑海里。也许世界上是不能没有仆人的，但应该让自己的仆人在精神上比以前更为自由。我能否做到这一点：去做我仆人的仆人，十分自然地去做，让他知道这一点，并且没有任何疑虑？我为什么不能让仆人成为自己家中的一员，像亲人一样，并且由此获得快乐？这样做是为将来人类的大团结打下一个基础，那时人们不再有仆人，不愿意将同样是人的人当作仆人，他们只有在教诲和仁慈的事业中才感受到快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在贪婪、淫荡、虚荣、自骄和嫉妒中才能寻得快乐。这仅仅只是一个梦想吗？我相信这决不是梦，而且这样的时刻已经快要临近了。有人嘲笑说，真是这样吗，怎么看不出要来的样子？我想，我们和基督在一起，终究会完成这一伟大的事业。在人类历史上，有过多少这样的事例：在10年前还是不可想象的理想，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悄悄地产生和发展，突然风靡整个世界。这次情况也是一样，我们的人民会将这一点展示给世界。有人嘲笑说：一块被建筑者抛弃的废石竟然成了基础。我倒要问问这些嘲笑的人：如果说我们是在幻想，你们那种不靠基督、只靠自己的才智建立起来的合理生活又会在什么时候实现呢？如果他们说自己才是追求团结，那只有头脑最简单的人才会相信这一点。实际上他们比我们更加富于幻想。他们想创造一种合理的生活，但一旦将基督给否定了，结果必然是尸横遍野，因为流血只能创造流血，而用剑者必然被剑所伤。如果没有基督最初的约定，人们一定会互相残杀，一直杀到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两个人，而这两人由于骄傲也不能彼此容忍，必然会再杀死一个，而最后的那个也会以自杀来完结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基督当初的约定，要求人们谦虚而不争斗，最后的结局一定会是这样。当年我在决斗以后，还没有离开军队时，就跟同事谈到主仆问题。记得他们对我说的话很感惊诧。他们说：难道我们应该让仆人坐在沙发上，而去给他倒茶吗？我的回答是：为什么不能？至少有时候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他们都笑起来。他们的问题有些随便，我的回答也不够明确，不过我想其中还是有些道理可以回味的。
　　卡拉马佐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