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眸（序）

　　《灰蓝眸》
　　序
　　我的父亲岩丸健常常和我谈起一个女人，一个与他近若咫尺又擦肩而过的女人。等我长到成年以后，他告诉我，这个女人是个艺妓，而且是个传奇的花魁，住处是京都最高级的置屋。
　　父亲与我说了许多遍他们之间的相遇，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周末，父亲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是晴天，阳光很好，既不刺眼也不暗淡，他就在这样一个温暖而寻常的日子里遇见了这个叫千代的，有着阳光下野花般笑容的小姑娘，他的一个善举，最终使她脱离了凄苦的命运，成为他的半个妻子，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天他正要陪同贴身的艺妓去剧场看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日本京都，随艺妓出门是高雅的事，绅士的象征。艺妓是阳春白雪的代名词，她们和社会上层人士交往，知书达理，洁身自好，举止优雅端庄，和真正出卖自己身体的性工作者有着云泥之别。
　　京都最繁华的天桥上人潮往来，看似热闹的表象下隐藏冷漠。
　　就在这时我的父亲见到了还是小女孩的千代，她身上的蓝白条纹的学徒服让他确信，她就是京都最负盛名的艺妓馆里新招进的见习生。不知道为什么，她哭得很是伤心，似乎碰到了什么挫折，我父亲出于爱心，拍拍她的肩膀。
　　父亲弯下身，像是所有有教养的大人一样开始耐心的和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攀谈，天气那么好，怎么那么伤心？你跌倒了吗？
　　小女孩抬起头来，我的父亲于是看见了他一生也难以忘怀的面容。
　　那张脸因为刚刚停止哭泣兀自挂着泪痕，却仍然掩不住白皙秀气的底子，灰蓝色半透明的眸子，隐约腾着水雾，这是一双被雨淋湿的眼，这双具有独特烟雨气质的眸子成了这张脸上最好看的一部分，如同最透明的湖水，最光亮的美玉，让人一见而生怜。
　　千代没有答话。
　　怎么那么害羞，转过来，看着我。我的父亲接着说，手指着陪伴他的艺妓道：你看见我身旁这个绿衣服的美女了吗？她以前穿着木屐跳舞还会摔跤。他笑，眼尾纹合在一起，和蔼而慈悲。
　　小女孩嘴唇轻抿着，似是羞愧地垂下了睫毛，自始至终并没有说一个字。然而她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同春水般温柔，明亮又安静，在阳光下泛起层层柔波。
　　会长先生，身旁绿衣服的艺妓打断了这段温馨的谈话：再不去看演出就来不及了。
　　每年都一样，不去又有什么不一样。他抚摸这个小女孩的头，每个人都应该对周围人有爱心，他说：你喜欢甜梅还是樱桃？语罢，携起小女孩的手，朝着对面的刨冰摊子走去，就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父女。阳光给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梦幻而又遥不可及的赤金色。
　　在许多年以后，父亲仍然会回想，一个遥远的午后，他在京都的桥头看到一个有着灰蓝色眼睛的小姑娘，她告诉他，自己叫千代，家在一个贫苦的小渔村，父亲为了给病重的母亲治病，迫不得已卖掉了她和姐姐，千代因为容颜姣好，又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被卖到了艺妓所居住的邸园，而自己的姐姐却没有那么幸运，略逊的姐姐在被卖到红灯区之后逃跑，从此再无联络。那天她是因为被姆妈责罚，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因而在桥头哭了起来。而一个好心的陌生男人买刨冰给他吃，耐心听她说话。
　　你的眼睛怎么那么迷人？父亲问。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千代用那双极美的灰蓝色大眼睛深深注视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和蔼男士。
　　你母亲对你真好。
　　她于是也笑了，是阳光下野雏菊一样的笑容，单纯，淳朴，却又在根茎深处深藏了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苦涩与柔弱。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使我父亲多年之后回忆起来温暖犹存：你对我也很好。
　　很好，这是你给我的礼物。父亲对着她笑，把黑色的帽檐拨高一点，认真的把目光向她眼睛里那片灰蓝色的大海深深沉去，柔声道：答应我，下次跌倒的时候，不要皱眉头。
　　我父亲把绣着自己名字的手帕和身上的零钱统统给了她，这些够千代一个月的伙食费：拿去买点吃的。
　　陌生男人的一袭笔挺的黑色西装随着人潮流动，终于消失在千代的视线里，我无法想象，在以后的无数的日子里，这个有着灰蓝色大眼睛的看似柔弱的小姑娘，是怎样一步步的从一个卑微的艺妓学徒，一步步的成长为名扬天下的花魁的。
　　后来的话是我成年以后千代子阿姨转述给父亲又传到我的耳中的：你可知道，自从那天以后，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因为你。
　　我仿佛看见穿着学徒服的小千代所度过的每一天被无限拉长，她跑过祈福的寺庙，跑过冗长的石阶，向着无限的光明与寂静飞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