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眼睛第五章

　　李胜勇明里暗里地跟鲁滇生较劲，他是喜怒皆形于色，心里藏不住事的人，那点小心思，鲁滇生不会看不出来，但他不露声色，似乎对李胜勇的咄咄逼人浑然不觉。他越是坦然处之，李胜勇越是浮燥不宁。他觉得鲁滇生的态度完全是在蔑视他，不屑与他争斗。
　　砍柴的季节到了。李胜勇在不甘和郁闷中，终于等来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那时部队驻地没有煤气也没有煤，烧火做饭全靠木柴。每年连队都要抽出一个月时间上山砍柴，以便储够一年用的烧柴。到了这个月，每天吃过早饭，连队所有人每人一根麻绳一把柴刀，各自为战直奔大山。那山距离营区十几里，光走到山脚也得近两小时，上了山还得寻找适合作烧柴的树枝，砍成一米长的段，扎成两捆，选根较直的树干削尖两头，插进捆好的柴火，挑着就回来了，一去一回快的也要56小时。
　　李胜勇在山区长大，自小就习惯了爬坡下坎。他们村子几十户人家分布在方圆几里的山头上，随便到小伙伴家串个门也得爬半天的山。砍柴对他来说更是象吃饭喝水一样轻松平常。一进大山，呼吸到夹着松脂香的清新空气，他就像鱼儿游进大海，有种特殊的亲近，觉得浑身是劲，无所不能。他情不自禁向着空谷长啸一声，群山回应，绵绵不绝，吐出胸中的憋闷。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两大捆柴火已经静静的立在那里。他抹一把汗水坐下来歇会儿，透过密林间隙，意外发现鲁滇生也在离他不远处。这活儿对于鲁滇生够艰难的，就看他举刀在砍一根大拇指粗的树枝，柴刀落下去软绵无力，落点又不准，左一刀右一刀，十几刀都砍不断，已累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的样儿让李胜勇心生恻隐，想过去帮他一把，犹豫一下放弃了。谁叫他平时那么神气的，就该让他吃点苦头。
　　李胜勇头一个回到连队。其他人都陆续回来了，还是不见鲁滇生的身影。直到吃过午饭，睡好午觉起来，鲁滇生才姗姗来迟，满脸痛苦，步履蹣跚，本该在他肩上的柴担子，挑到了前去接他的班长肩上。看到那柴担，所有人都忍俊不禁，那也叫一担柴？稀稀拉拉几根长短不齐的树棍，松松垮垮扎成拳头粗一捆在扁担尖上晃悠。也许实在太轻，班长根本没放在肩上，而是用一只手举着，象举杠铃。
　　李胜勇心中暗暗幸灾乐祸：这回轮到你丢脸了吧。这才第一天，还有一个月呢，看你怎么过。
　　没想到这股高兴劲儿没维持多久。刚第二天指导员就把鲁滇生叫去，让他负责连队的黑板报，不用去砍柴了。指导员强调说这是本连宣传无产阶级思想的重要阵地，一定要办好，不要辜负党支部的信任。
　　原先负责黑板报的是连部文书，号称小学毕业，其实也就三年级水平。字写得抽风似的不说，内容更是枯燥无味，全是报纸文件上抄来的现成句子。眼见着战士们对黑板报熟视无睹，漠不关心，指导员对这块阵地不能发挥威力忧心忡忡，于是破格对鲁滇生委以重任。
　　鲁滇生果然不辱使命，接手之后黑板报立刻焕然一新，革命诗歌，名人格言，时事评论，好人好事，花样翻新丰富多彩。战士们每天进食堂，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先看黑板报。乐得指导员合不拢嘴。
　　一月的砍柴工作结束了。为了统计个人成绩，每天每人挑回的柴都要过磅，登记在册。司务长一加总数，吓了一跳。李胜勇砍柴的总重量，创下本连三年来个人的最高纪录！
　　总结表彰会上，一批战士受到嘉奖，李胜勇自然位列前矛。鲁滇生居然也在嘉奖名单中，理由是黑板报办得出色，拿指导员的话说，连队黑板报多年来从没有这样受欢迎。
　　唉！稳操胜券的事儿，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平手。
　　如果说这回合还算是平手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交锋他就是彻底完败。而且还是他亲手把本该属于自己的光环戴到鲁滇生头上的。
　　那天，班长带他们帮团里营建工地卸一卡车木料，一根合抱粗三米多长的圆木突然从车厢滑落下来，几个战士正在车下忙碌，毫无察觉。眼看一场伤亡事故就要发生，千钧一发之际，李胜勇一个箭步冲上去，嘿的一声，硬是用肩膀死死扛住那根四个人才抬得动的圆木。等大家七手八脚移开圆木，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腰象断了一样。整整在卫生队打了两个星期的止痛针。这事大家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更谈不上轰轰烈烈。连里作为普通的好人好事，给了他一个队前表扬也就算过去了。
　　不久，团里组织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规定每连选派两名代表，特地注明必须有一名是当年的新兵。指导员一下想起李智勇来，发现他这次行为大有宣扬的价值，指定他作为本连代表参加讲用会。
　　即要参加讲用会，当然不能就事论事，必须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与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思想改造等等联系起来。指导员一遍又一遍地启发他，让他回想一下，在冲上去的一刹那，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比方说：有没有闪现出什么英雄人物的形象啦，或者突然想起毛主席的什么教导啦等等。他却老老实实地说：救人都来不及，那顾得想那么多。弄得指导员扫兴不已，一腔热情生生被他浇灭下去。
　　眼看讲用会日期临近，李胜勇这里仍是烂泥扶不上墙，恨铁不成钢的指导员只得另择人选，最理想的现成人选自然是鲁滇生，全连新兵除了他，恐怕也没人有能力站到那个讲台上。
　　开会那天，盛况空前。一千多人的大礼堂坐得满满当当，团首长前排就坐，政治处的一帮干事，有的举着相机，有的握着钢笔本子，准备记录下代表们的光辉形象和闪光语言。那场面，那阵势，隆重得让人有点透不过气。连坐在下面的李胜勇都莫名其妙地握出两把冷汗，更别说那些走上庄严讲台的发言代表了。几位久经战阵的老兵站在众目睽睽的明亮聚光灯下，也禁不住裤脚索索发抖，一篇讲稿能读出一头汗。
　　轮到鲁滇生登场了，他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面对会场大胆的目光，透着自信和坚定。他手上有稿子，但只是偶尔看一眼，更多的还是临场发挥。李胜勇至今还记得他发言的内容。
　　他举了一个很普通的例子。县城里有一家老字号的清真饭店，做的红烧牛肉闻名遐迩。星期天进城，很多战士喜欢顺便去吃上一碗解解馋。李胜勇也吃过，大家觉得很正常，没人把它当回事。鲁滇生抓住这件事层层分析：连队伙食并不差，为什么还要花不菲的费用去吃碗牛肉呢？（一碗牛肉八毛钱，战士每月津贴六元，占八分之一还多）表面看是嘴馋，实际反映的是头脑中追求享受的资产阶级思想。为什么会滋生这样的错误思想呢？是因为忘记了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
　　接着，鲁滇生列举了数条毛主席关于艰苦朴素的论述，雄辩地阐明坚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对我党我军是何等重要。发言鞭辟入里，透过现象看本质，从一件大家习以为常的生活小事引申出思想改造的大问题，有理有据，很有说服力。
　　发言结束，政委率先站起来为他鼓掌，整个会场掌声雷动这一刻，鲁滇生成为全团瞩目的中心。
　　这一刻，李胜勇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懊悔不已的失落感伴随了他很长时间。有一次在梦中，他甚至看见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接受万众欢呼的原来是自己
　　后来，军队院校恢复招生。鲁滇生是全团第一个考上军事院校的战士，走的时候受到敲锣打鼓的欢送。钟毅一方面为他的风光而嫉妒，另一方面也松了一口气，毕竟从此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他万万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会跟鲁滇生再次相遇。而且出现的时机与面临的状况与当年的情形何其相似。只不过这回更绝，他们两不再是单打独斗，而是作为率领两支部队的主官，同样性质，同样装备，同样任务，连驻地都挨得这么近。老天爷似乎不满意他们当初的竞争没有分出胜负，特意把他们安排到这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一定要他们真刀真枪地见个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