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注定（贾樟柯电影《天注定》另类解读）

　　上个周末，第75届戛纳电影节颁奖，最嗷嗷叫的估计就是韩国人。
　　宋康昊凭借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作品喜提影帝。
　　汤唯演了韩国导演朴赞郁《分手的决心》，但无缘影后。
　　老朴则拿到了最佳导演。
　　一时间，叫我回忆起了2013年的第66届戛纳，以及那一年的《天注定》。
　　于是，遂成此文。
　　较长，先码了慢慢看。
　　生活就像一壶水逐渐沸腾，每个故事都是从平静逐渐沸腾。
　　2013年，贾樟柯贾科长的《天注定》无缘内地，一时间众说纷纭。
　　那年的微博
　　2014年看完时，还顺手发了个朋友圈捂脸
　　直至现在，电影依旧没有在国内公映，这留给了网友们很大的想象空间。
　　有人说是题材限制；
　　有人说是戾气太重；
　　也有人说贾科长是专门为了拿奖拍了这么一部矫情的电影。
　　但，电影就是电影，甭管它可能代表了什么，关键在于它带给你了什么。
　　一个夏天，贾科长一行人前往重庆。
　　那时，周克华的案件已经发生（不知道此案的同学，可自行百度）。
　　他们一下飞机，就被机场显示屏上的通缉令震慑住了。
　　这阵仗给贾科长带来了深深的震撼与思考：
　　中国快速的社会变革，快速的城市化，带来离心力和边缘化的问题。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那么自我在哪里？
　　有的人能考大学，有的人能做生意，有的人可能走上了不归路。
　　这其中就存在压断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的问题，就是尊严。
　　当把尊严剥夺到那种程度的时候，兔子急了还咬人，所以说，尊严成为了所有暴力问题的触发点。
　　于是，随着那段时间各种案件的发生，贾科长下定决心，试图去还原一个社会全景，这便有了《天注定》。
　　对于电影本身，大家都能够看懂。
　　可背后的含义又是百转千回，各有不同。
　　今天，大胡子也只是从不同的要素，管中窥豹，从三个关键词还原这幅民间风俗画，让它的细节更加丰满。
　　01。叙事
　　一说到电影就常常听说叙事。
　　你可别觉得这个词汇多么高深。
　　电影么，无非就三种形态，故事片、纪录片、先锋实验片。
　　世间绝大多数的电影都是故事片，而电影本身就是讲故事的艺术。
　　这样看来，叙事就很容易理解了，无非是讲故事的方式。
　　《天注定》分为四个故事，采用板块叙事的结构，如果你看过《党同伐异》或者《罗生门》等，就很清楚这种结构。
　　不过，贾科长加上了晋剧元素，让作品更贴合本土，衍生出一种近乎折子戏的感觉。
　　四个故事取材于四个真实新闻事件，它们分别发生在不同的时间和地域，正因如此，以传统时间线的方式就没办法完美承载，只能板块化设计。
　　好在，手段高明的贾科长没有让它散掉。
　　大海、三儿、小玉、小辉，主要角色都处在同在一个舞台，且或多或少地存在交集，从而构成这幅社会百景。
　　这些故事在主题上一脉相承，都表现出底层人民在面对生存困境的时候，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选择。
　　凶悍的如前三位，干掉他人；
　　怯懦的如后一位，则杀死自己。
　　我们并不是倡导以暴力作为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只是说，贾科长愿意将社会阴暗呈现在大家的面前，而且它们是真实发生过的，使我们尝试站在不同的角度，来理解他们的处境和决绝之心。
　　同时，通过四个串联的故事来反映社会发展现状下，人的精神与生存悲剧，从而传递出一种悲悯和关切感。
　　此外，也传递给我们：暴力不好，但我们也不能彻底放弃暴力，准确来应该是时代仍然需要有反抗精神的人们。
　　02。不同
　　《天注定》不同于以往的贾科长。
　　在这里，他是暴力的，是直白的，之前那些含蓄和内敛都消失不见。
　　扎根于现实的复仇屡屡出现，又有小玉超现实的侠义精神，彰显出北野武的意象风格。
　　也正因如此，因为底层民众的意识觉醒和对自我命运的掌控，使得不少人认为太贴合西方价值观，是为了得奖而做的作品。
　　此时的少先队礼，成为了另类的讽刺
　　原本的贾科长，可能会像以前一样，完成对底层角色的怜悯和同情，尽管这个感情依旧存在，但由于暴力的扩张，愤怒的逾越，产生了一定的割裂感，也失去了之前的温情与善良，这不同于《三峡好人》，也不是《小武》，这就是一出万物天注定。
　　1、友情客串的韩三明
　　2、只吃了一口面，过下嘴瘾，这对患有糖尿病的大海来说已经不错
　　3、地域生活化，关系视觉化
　　于是，为了增强观众与片中独特角色的关联，进一步拓宽深度，贾科长在电影结尾置入了这样的场景：
　　小玉前往山西谋生，路上遇到最后一场晋剧《玉堂春》。
　　戏曲讲的是苏三的故事，县老爷正在厉声询问，苏三，你可知罪。
　　连问三遍。
　　镜头先是聚焦到小玉的脸上，从那张脸上，我们似乎看到了许多她被逼无奈，动手刺人，即便得到了有罪免处的结局（可自行了解邓玉娇案），在其心底想必也有无数念头。自己怎么看，别人怎么看，这些念头会像附骨之疽，缠绕终生。
　　随后，镜头对准了台下看戏的老乡，这被网友们誉为最有力量的镜头，当然，也是饱受吐槽用力过猛的一幕：
　　。。。。。。
　　他们体貌各异，年纪各异，目光麻木。
　　这个近乎静态的镜头让我们看清了所有人，也看到了自己。
　　我们像那些看客，看到了四个故事。
　　我们是那些看客，新闻事件就曾发生在身边。
　　我们是小玉，不一定，但也可能遭遇到她的处境。
　　我们也是被县老爷质问的苏三。
　　那么，到底谁有罪？
　　是大海、三儿、小玉、小辉？
　　是村民、会计、焦老板、寡淡的兄弟，机械的流水线？
　　还是盛世中华娱乐城里，体验列车提速的诗人韩东，拿着望远镜的老板？
　　其实，我们就是他们，是那些旁观者、承难者、获利者、纵容者、执行者，亦或者反抗者。
　　罪有不同。
　　想要抽身，对每个人来说，都绝非易事。
　　韩东客串，注意不是葛优笑哭
　　03。象征
　　电影除了讲故事，也是视听的艺术。
　　故而，贾科长也一如既往地喜欢在作品里装裹不少象征，来完成主题构建与内涵延续。
　　首先是关乎信仰的问题。
　　可以看到，《天注定》里涉及到了不少信仰符号。
　　三轮车上的圣母画像
　　路上的修女
　　骑摩托的和尚
　　三儿祭拜的鬼
　　还有大雨瓢泼中的佛像。
　　这些符号承载了贾科长的诉求。
　　啥诉求？
　　对信仰的解读、彰显与呼唤。
　　《三峡好人》中，韩三明和船工谈着人民币上的风景，通过人民币润滑了人与人的隔阂，可以认为是一种间接的表达手法，显示出金钱信仰在现代社会关系构建中的作用。
　　而在本片中，这种润滑也变得异常稀缺。
　　片中虽然呈现了各种信仰的符号，但信仰再多，现实就反手一击，并没有因为这些可谓的信仰而改善关系，沉淀温情，反而是造成了种种悲剧。
　　于是，大海上告无门，塑像静默伫立。
　　何以至此？
　　其次是动物。
　　四个故事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动物，而动物本身则具备了强烈的象征意味。
　　大海：老虎、马。
　　三儿：鸭子、牛。
　　小玉：蛇、猴子。
　　小辉：金鱼。
　　大海的日常中常常伴随着老虎。
　　在他打胰岛素的时候，写举报信的时候，老虎都曾出现。
　　终于，大海从衣柜里拿出猎枪。伴随着一声虎啸，镜子里映出了猛虎下山，预示着此时的他已化身为虎，准备显示老虎的大王本色。
　　相反的，在大海的故事中，还多次出现了另一个形象：马。
　　马，逆来顺受，不停地被主人鞭打的，就像大海一直被忽略，忍气吞声又饱受压迫的样子。于是，当他成为老虎的时候，特别安排了一个充满意象的行为，杀死主人，让马自由。
　　大海困顿于马，化身为虎。
　　三儿要过年回老家。
　　在外，他是冷血的杀人越货的恶徒。
　　村子里，他看到了被慢慢放血，生命逐渐流逝的鸭子。
　　三儿认为听到枪声才觉得不无聊，慢慢地，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如同无谓挣扎的鸭子，在静默中死去，而那些被三儿强杀的人，除了临死的一声哀嚎，也如同被掐住了脖颈的鸭。
　　在重庆，三儿再次犯案，开始了又一次的奔逃。
　　高架桥上，他骑着摩托遇到了一群牛，也遇到了自己的结局。
　　这些牛被关在铁笼里，拉向被宰杀的终途，而三儿也因屡屡罪案会抵达罪恶终点。
　　三儿宛若鸭子，归途似牛。
　　小玉在宜昌的洗浴中心做前台。
　　在她的生活里，总能见到蛇。
　　先是间接性的《新白娘子传奇》和《青蛇》，再是路边野场子的灵蛇，最后还有路上她见到的那条爬得飞快的蛇。
　　不过，这一切都出现在她杀人之前。
　　蛇本身看起来柔软，然而遭受到伤害时，它们有着极强的攻击力与毒性，直白地完成了角色符号代入。
　　当小玉杀完人，处于仓皇无措时，没有蛇，她只见到了猴子和牛。
　　如果上述的三儿一般，猴子和牛也隐喻着她的人生，如被捆缚的猴子，身心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小玉动似灵蛇，实则若猴。
　　小辉向往自由，希望像鱼儿一样游走。
　　尽管金鱼来自于莲蓉，但这是他们二人命途的写照。
　　鱼被放生，似乎摆脱了窒息的结局，却依旧困于生活，即便一时能逃离困境，终究逃不过社会中的丛林法则与悲剧命运。
　　那些放生在池塘里的金鱼，注定会陨落，像是纵身一跃的小辉。
　　小辉心向金鱼，人囚于水。
　　除了动物符号，最后是戏曲。
　　贾科长把家乡的传统文化晋剧也巧妙地植入其中，与主题相得益彰。
　　电影里总共穿插了四段晋剧。
　　第一段是大海走进餐馆的时候，妇女们正在唱《断桥》。
　　青儿妹妹莫动手，官人呀，你狠心把我丢。。。白蛇唱段参与叙事环节，完成情境构建，将观众拉入到山西的语境文化之中，同时隐喻出胜利集团（官人许仙）对大海（白蛇）背信弃义的关系。
　　此外，又与后面的小玉故事进行内涵互文。
　　第二、三段晋剧出现在大海被打伤出院后。
　　村里正在唱《林冲夜奔》。
　　大海被各种嘲笑，终于选择要做一回林冲：俺林冲，一是忿怒，拔剑杀死高俅奸佞二贼。。。，此时的大海与林冲相互映照，走向侠义化身。
　　紧接着，大海扛着猎枪出门，《铡判官》的选段出现，象征性更加明显。
　　最后一段出现在了结尾，小玉在人群里看《玉堂春》，伴随着你可知罪的收尾与直抒胸臆。
　　此时的小玉已知罪，她没有了飒爽的马尾，也没有了侠客的英气。
　　她只留下齐耳短发，带着不可遗忘的过去，很快就会变得与所有看客一样，成为教化下的顺民。
　　世俗一幕
　　从现实事件中取材，一直是电影创作中的常见手段。
　　基于此类题材所完成的电影作品，既有真实背景带来的天然关注，又能体现出影视再创作带来的戏剧性与冲突效果，并附带纪实美学的BUFF加成。
　　在这方面，国内的第六代导演就很善于从中挖掘素材，反哺电影艺术。
　　张元的《妈妈》、陆川的《可可西里》、王全安的《图雅的婚事》等等，以及之前大胡子已经分享过的：
　　14年过去，它依旧是国内最好的公路片落叶归根瑞思拜
　　被大山拴住的女人
　　只不过，这一次，贾科长选择一条更为直接的路径，无论是施放暴力的人们，还是东莞的声色犬马，只为表达出自己的理念：当一个社会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时候，不能因为要往前走，就忽视那个被你撞到的人。
　　是的。
　　社会进步之时还是需要我们时不时地驻足观察和思考，毕竟这里承载着太多的人和他们的故事，而生活就像一壶水逐渐沸腾，每个故事都是从平静逐渐沸腾。
　　彩蛋：
　　贾樟柯贾科长
　　贾科长这个名字，命名者是小西天一家盗版店的老板。后来，贾樟柯也被影迷们称为贾科长。
　　这段故事被收录在贾樟柯的《贾想》之中：
　　前些日子，我在小西天一家卖盗版DVD的店里瞎逛，正是中午时分，店里人少安静，只有老板和我两个人。我爬在纸箱子上猛淘半天也没什么收获，老板见我执着，便与我答腔，说因为开‘十六大’所以新货太少。我也顿时觉得自己没有老板懂得政治，便要离开。老板突然想起什么，在我一只手已经伸出去推门的刹那，突然对我说：有一个‘假科长’的《站台》你要吗？我一下呆住，反问道：什么？老板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我装作冷漠，显得兴趣不大的样子问道：在哪儿？老板说：明天会到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