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古传奇小说 姚广孝出世传奇() 毛颖 上卷劫与命 第七章吻别 天禧和父亲同时跑到闺房门外。 父亲问怎么了,若霞说没什么,看见个老鼠。 庆禧传出呜呜饮泣声,父亲让她们穿了衣都出来,连夜腾了自己的房给她们睡,吩咐天禧照看祖父,自己跑进女儿们的闺房,折腾到天亮,也没见老鼠影子。 翌日,祖父把若霞叫到跟前,问到底什么事,说若霞虽是女孩子,老人家却看在眼里十多年,深知她决不是老鼠能吓到的。 若霞当然不会说,庆禧爬到她身上,把手伸进衣服去摸她,还把嘴贴在她脖子上,热热的小舌头滑腻腻地,她吓醒,没敢动,品明白究竟,才悄悄拨庆禧,哪知庆禧突然扯她衣服,她惊起,按住庆禧,才发现,庆禧浑身光溜溜,这才惊得叫出声 面对垂死的老人殷殷而锐利的目光,她不知怎么,平时第一次撒了谎,说其实是她做了个梦,梦见老鼠啃她手脚,倏而变得老大,像能一口吞了她,吓醒 老人将信将疑,没再追问。 父亲对若霞那一叫,倒没怎么上心,却担心庆禧在若霞那一叫之后哭的什么,拉了悄悄细问。 庆禧说若霞梦里咬她,她睡得糊涂,不知打了若霞哪里,醒来时,若霞死死掐着她痛处,不让出声,样子怕人得紧。说着又哭起来。 父亲正要再问,外面咔嚓一响,是天禧奋力劈柴的声音。 父女俩都噤了声。 那天后来,父亲招呼天禧若霞,大肆折腾一番,做成他的卧房在俩女孩各自卧房之间的格局。 天禧则索性搬去祖父的屋子,日夜陪着。老人家不好时,他进进出出忙活;好些时,他就敞着那箱子书看,不时问老人几句,并不期待满意的答案,只是逗老人说说话、提提神。 月余下来,相安无事。 天禧读书,倒似让祖父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气色竟见好。 父亲放心去忙,不久真调制出一种丸药,把药理报给祖父,让老人家自行定夺是否服用。 祖父听了药理,说补气太重,对阴阳失调、壮年因病因伤气虚体弱者,或可有些大好处;可对他这样日暮西山的老者,却不仅无用,反会招祸。 父亲不解,老人叹息,怪父亲行医大半生,却仍是糊涂 说到这儿,老人不觉看看一旁伺候的天禧。 天禧见机地要出去。 不约而同蹩在门外想偷听药理的若霞庆禧,听见动静都要溜,却又都定定看住对方,不想当那个先溜的。 听见老人在屋里说天禧不要走,正是要说给你听,两女松口气,互相白对方一眼,收了要溜的脚。 祖父虚点着父亲,跟天禧说:这就是个好歹有时的理世上的事、人、物,绝无尽好,也绝无尽不好。药,或补,或消,或清,或毒,对症则然,逆症则谬 父亲听到这儿,重重叩头,说儿愚钝、儿愚钝。 祖父苦笑,说我知道你愚钝,罢了。你都愚钝到这岁数了,也没什么了。适才的话,也不是讲给你听的。 父亲怔怔看天禧。 祖父冲门口喊:你两个,想听就进来。 父亲吓一跳,惊看门口。 天禧沉木般的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笑意。 两个女孩子到底没进祖父房间,各自走开了。 祖父沉了好一会儿,轻叹一声,让父亲去了,问天禧:写字学得如何了? 天禧答:不知。 老人坏坏地冲他一笑,说你这孩子的确不一般。接着,就吩咐天禧备好文房四宝,入夜再来,这会儿先去嘱咐父亲,没他老人家的话,这丸药暂不可用。 天禧入夜来时,惊见祖父穿得格外齐整,不知老人家哪来的气力,更不知为何如此穿戴。 祖父让他备好笔墨,跟着他说的写。 头一句是服新丸二粒,已过一时二刻。 庆禧惊得顿了墨,想问:你白天才说,吃了这药会招祸,怎么 老人制止他问,额头冒汗,让他继续写,不要声张。 那一夜,天禧平生第一次写了那么多字。 起初,祖父只有轻微不适时,他还很慌乱。 后来老人病候渐重,他倒镇定了。 到天擦亮时,老人口鼻出血,气虚语疾,他竟笔走龙蛇,莫名兴奋! 忘我这两个字,对绝大多数人来讲,只是遥远陌生的形容。 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忘了其他一切,只记得我的可能性,倒更大。 可饶是如此,笔者仍执拗相信:其实,人所本身的私属性,并不能左右一切。 私字当头之辈,纯然者不过百分之一;另九十九个,只是活得平静庸常,没遭遇足以使其忘我的情境而已。 一旦遭遇急迫,系于生死,忘我者大有人在! 那种忘我的力量,足以使人在肝脏被击碎的巨大痛楚中,完成全套安全措施,保住整车人的性命;足以使人在千钧一发的瞬间,以孱弱的臂膀迎住坠落的生灵。 相比姚天禧及其祖父面临生死的镇定从容,这些忘我者唯一的优势,仅在于致使他们忘我的情境相对突发、过程短暂。 让他们像这对祖孙那样熬上一整夜,眼睁睁看着虎狼之药一点点吞噬生命,还要详细记述过程,可能有些勉为其难,可也未必一定就做不到。 天禧的祖父,留下世上的事、人、物,绝无尽好,也绝无尽不好的大道理和服新药后的详细感触及药理分析,已然回不了元气,苍白着脸冲天禧笑,就一直挂着那个笑容,挨了一整天。再到黄昏时,咽了气。 天禧噙着泪,把记录托给傻了眼的父亲。 记录最后一句话是:壮年骤弱之症,大可为。余者切慎! 天禧再度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祖父下葬时,他悄悄跟父亲说:这药能振阴阳,平常人用不得,不平常的用得。 父亲懵懂看他。 十一岁多没满十二岁的天禧拿三角眼瞪父亲,好像父亲是不专心听讲的学生。 不平常的,更舍得银钱。 父亲顿悟,想说什么,天禧转开目光,若无其事指刚落成的祖父坟茔说:这句没写下来,不让写。 父亲沉吟半晌,对坟茔深深叩头,经久不起。 那味新药,很快让父亲推荐给了官家,说明了慎用。 是时,变乱四起,不少地方都在平叛,那药竟调回了很多将士的命。 不出一年,就声名远播,本来起的七宝丸的粗名,被传成了还命丹。平叛的和被平叛的,都大肆需求。 父亲起初只肯沽给官家。 若霞见慕名来求药的叛贼可怜,偷偷给了些,不想收获大笔银钱。多得她不敢要。 可人家拿了药,一溜烟走了。 等她背了沉甸甸的银钱追上去,人家骑了藏在林间的马跑掉,她只得把银钱背回家,交给父亲。 父亲一问惊呆银钱之多,十倍于沽给官家!便动了心思,让若霞领着天禧偷偷采集、炮制,还让庄户在山间专门修了小草房,索性两边做,两边卖。 没半年,那小草房,就在叛贼中传遍。 若霞遮头盖脸,只顾采、制,让天禧出纳,再背了银钱交回家。 父亲见来钱容易,不觉怠慢了官家那边,渐渐成了一味应付。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三四岁的天禧和十七八岁的若霞,再加一心敛财以为可籍以告慰逝者的父亲,再加日日听若霞天禧怎么中用心里憋怨的庆禧,怎么都构不成保密的环境。 更何况,即便他们保密,来来往往的可疑人物,加莫名其妙牢牢锁住不示人的老祖父用过的卧室,又怎能密不透风?! 倘使不怠慢官家,或许暴露得能晚些。 晚些而已! 对此,天禧倒比家里其他人警觉。 小草房憋闷单调的夜里,他跟背对背兀自擦洗的若霞说:这么着,怕不行。 若霞哗啦啦撩水浸透兜兜,怔怔看,出神道:行不行,父亲自会定夺。 天禧说:不做了! 若霞说:随你。左右你都有理的。 天禧皱眉:这从何说起?我不觉转头,让若霞白花花的赤背晃得闭眼,猛吹灭油灯。 若霞慌了:你干嘛? 天禧没好气地:你干嘛? 若霞定住,听那滴滴答答的零碎水声。 天禧沉坐良久,没听见她动作,霍地起来往外:我在外面守着。 到门口时,又说:早该外面守着。 若霞喊住不让他出去,说她会怕。 天禧定在门口,说不出去,他会怕。 若霞在黑暗中,无声扯了湿透的兜兜,幽然问:记恨着我呢吧? 天禧狠狠摇几下头,随即反应过来,摇头她看不见,便憋着粗气说:不记恨你,记恨自家。 这时,他听见若霞挪过来的脚步,扒柴门的手颤抖起来。 若霞从背后抱住他的时候,手不颤了。 若霞在他背上摩挲,喘息着拿脸蹭他耳根,嘘声:我说我不是娘,没错啊 天禧猛地甩开她,她脚下一滑,仰面跌倒,摔个四敞大开,竟没叫出来,低低呻吟半声,而后就只剩下无声的浅喘。 天禧吓得不善,以为她摔得不好了,急忙转回,俯下探察,摞起光溜溜的手臂就把脉,急切叨咕:霞姐,别别呀! 若霞一把搂死他。 到底长几岁,又大发了春意,力气大得紧,把天禧结识压住,浅喘变得粗重,一把扯开天禧衣襟,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磨蹭:我不是娘!不能给你吃只要不吃,怎样都随你 话没说完,嘴唇就黏住天禧的嘴,身子扭得灵蛇一般。 天禧慌乱、惊恐、莫名激动,把若霞的嘴唇当成霞母,吸、咬、咂,再吸、再咬、再咂。 若霞只是粗喘、扭身子,不出声。憋到俩人都天旋地转时,才瘫软松弛下来。 若霞趴在天禧身上,任由他推翻仰卧。 天禧俯过来,小心翼翼拿嘴汲净若霞嘴边、口中被他咬出的血水,缓缓咽下去。 待咽尽,他哽咽起来,缓缓把嘴挪向挺立,轻轻含住,咕哝道:只想吃 若霞苦笑,继而呻吟,继而又扭起身子。 忽然,她猛起,抱住天禧的头,几乎脸贴脸地呢喃:都随你!左右你都有理!嘴唇凑向天禧想说话的嘴:认真亲亲,把我当谁都好 两副嘴唇缓缓贴住。 两双眼睛,都在无声莫名地落泪。 他们几乎同时,尝到了对方和自己眼泪的咸涩。 那夜之后,姚家的人,包括若霞,都再没见到天禧。 后来改叫庆媛的庆禧,七十岁上才见到自称是她弟弟的姚广孝。 她信那三角眼,隐含凶煞之气,如同奄奄待毙只求最后一搏的猛兽的倒霉样貌,世上有不了几个。 她也知道,当初的觉清和尚,就是自己的弟弟。 她和许许多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知道,觉清,就是后来自号逃虚子的道衍和尚,道衍得了姚广孝名字的时候,已改朝换代多年的天下,恐怕已无人敢冒充他。 那时,活色生香的若霞,早已化为尘土。 逃避,是人们在为难、危机、不能自已的时候,最习惯采取的行动。 十四岁的姚天禧,偷学了家传的医术,神奇地默记了祖父单独传给他的诗书,脑子里充满了嚼不烂的那些学问和怨孽的宿命,面对有如乳母化身的若霞,心里翻腾着对家族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忧惧,除了逃避,是否还有更恰当的选择? 比如:担当。 又比如:拉扯着若霞一同逃避。 再比如:说动父亲和同胞姐姐,停止惹祸,弃家而去 理论上讲,都可能。 至少该试试,而不是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 前提是,他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 可他有么? 不满十四岁的,十四世纪中叶的男孩? 或许,他是想用这种方式,割断跟若霞那种不可名状的接触,同时给父亲和姐姐警示,或者干脆迫使他们放下一切去找他。 虽然成功概率很低,但跟苦苦规劝他们罢手、弃家避祸相比起来,似乎也不能就说是异想天开。 其实,祖父去世后,他就想过离开家。 为什么没离开,他说不清。 趁夜逃离小草房后,他并没走远,只是在山间转了几日,吃了无数野果和一只生兔子,恶心得发誓再不吃肉。 不知错吃了有毒的野果,还是生兔子的作用,他病了,蜷缩在一个山洞里,上吐下泻好几天,高烧不退,最后躺在凉石头上等死。 后来渐渐退了热,虚晃晃出了山洞,想找回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小草房。 那时候,他认定,一切都是梦。 不光是小草房及其内涵,而是所有! 他本就是从那山洞里来的,从来都没有过家,没有过以为经历的一切! 直到远远看见向他们买过还命丹的叛贼,他才动摇了梦的认定。 稍稍恢复了的体力,支撑着他循住了叛贼的踪迹,望到了熟悉的田垄。 叛贼似乎受了什么惊吓,跑掉。 他顺着田垄找,看见了梦里熟悉的家。 此时,那个家,张灯结彩,兵戈林立,喜气洋洋,一派逼人的大好风光! 他暗自苦笑,心下认定,那个家,真的不属于他。 他一走,这才 多少日子不清楚,反正不长,还没换季。 可却恍然之间,就天壤之别了! 也许,他走掉了,不见了,这个家,会就此红火下去。 至于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已懒得去发现。 远远地,他看见白发苍苍的父亲,满面红光迎送华衣贵装的人们;看见身材粗壮却面容可人的姐姐,忙里忙外收拣招呼。 父亲、姐姐,都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他们。 可不管是真的,还是在梦里,他们都曾经是一家人。 没有他们,就没有他。 或者说,他想象不出,没有父亲姐姐的所谓真实,会是什么。 长长的、从没见过的华丽仪仗皓皓然离去,父亲和姐姐带着满脸欣慰和得意目送的时候,他远远地冲家跪倒,缓缓叩头,拼命忍住眼泪,翕动着双唇,像是想要吻住什么。 起身的时候,他紧闭了双唇,似乎已跟曾经的一切吻别。 他转身背对了曾经的自己,迈开远离的脚步,心里不断对自己喊:别回头!不看了!别回头 泪水涌出,被风吹散。 再涌出,噙了满眼,把前面的路,折射得模糊、飘摇、不辨虚实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