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记事岁月油香

　　孙晓玉
　　柴米油盐，油尚居于盐之上。
　　有柴盐有米面，自然更需要油来调味生津、润肠润肺。
　　水滑滑里吊着胃里的馋虫儿，嗞嗞作响里滋润着我们的生活，这是香油。很多人都会津津有味地砸吧着嘴回忆起那些年母亲做的那些饭菜，说再也吃不到那香得不得了的味道。
　　那味道有多好？
　　过去刚从生活紧张时期过来，炒菜放油，家家户户手儿还捏得很紧，地缝儿里长得少，全靠牙缝儿里挤，勤俭惯了的庄稼人，无源可开，只好节流，好像那点牙缝里能省出多少家当似的。今天名目繁多的各种调料，更不会有。说香，也不过是怀恋着那种味道，怀恋着味道里自己拥有的那些岁月和亲情罢了。
　　说到油，近年来的地沟油、香油精等等新闻话题让人谈之色变。舌尖上的不安一至于斯，反倒催生了一些现炒现榨现卖，原生态榨油碾米的小手工行业。县城的一些巷子，前几年还颇为冷清，现在有了一溜儿的彩钢铺面，灯光装饰着，街道也妩媚起来。
　　农家饮食，平时也就拉面揪面夹杂着甜中面条酸拌面汤过日子。杀鸡宰羊总得个大事小事，逢年过节。一年里，吃甜中面条的时候多，冬天调个窖里的萝卜洋芋片，第二年什么时候自家菜地里萝卜有了指头肚儿粗，白菜有了叶子，饭里的颜色也就开始丰富起来。菜呢，去年秋天霜寒时分腌下的一缸子咸菜一直吃着，接上今年新菜的茬。
　　庄子上的耕大爷是个退休工人，大家羡慕他月月有公家给的工资，没成家，弟兄过继了一个女儿也无甚往来，无儿无女一般，日子过得精细，近乎于啬皮克扣了。有人问耕大爷，早饭吃什么？答曰甜中面；再问，晚饭吃什么，答曰中甜面；明天吃什么？答曰面甜中。
　　甜中面，就是滚水煮面条。中是长短介于拉面和揪面之间的面条，甜是不调醋的意思，调了就叫酸中面。
　　庄子上的人就说：人家是没有，这老东西是有也舍不得，那几个麻钱都在肋骨上穿着，打算背到棺材里去哩。
　　炊烟升起来，隔三差五的，母亲做一顿油炸葱花揪片儿，调剂着生活的单调。铁勺里倒点儿香油，放学回来的我书包甩在炕上，端个榆木凳儿坐在灶膛前生了火，平端着把铁勺放在燃烧的柴禾上面，炼滚了油，往母亲碗里已经切得细细地葱碎末儿上一倒，一股子油炸葱花儿的香气扑鼻而来。平时清汤寡面的，上面能飘几滴油花儿，不免让人食指大动。一次风不顺，烟从灶膛里倒卷出来，烟熏火燎的，呛咳连连，眉毛和头发也差点儿烧着，油全倒在了灶膛里，心疼着油的母亲把我扇了好几巴掌。
　　上次回乡，庄上老年人说现在年青人不懂得珍惜生活，一个个是吃肉不香穿绸子不光，放下筷子就骂娘。记得那些日子，肚子吃不饱，味蕾却分外敏感，一家里炸点油食，味儿从庄头飘到村尾，全庄子的人家都闻得见。
　　香油有多香？老年人说，香油炸上个驴粪蛋儿也是香的！
　　香油有多好？爸在我脑门儿上弹一个响指，一个油花儿能让人机溜（机灵）三天，你说好不好？
　　春雨贵如油，这是对春起之苗来讲的。油对于人，大概也就类似春雨之于禾苗了。
　　黄亮亮的葵花油，墨绿色的麻籽油，褐红色的胡麻油。要说炒出的菜色泽亮丽，自然是葵花油；说炸出的油果儿油饼儿香肥解馋，当数麻籽油；说到香味浓郁诱人，首屈一指，当仁不让得说胡麻油。家乡人不会像专家那样一一区别细分，三种油都叫做香油。
　　家乡的胡麻油是亚麻油，亚麻籽榨的油。称胡麻油，一种说法是古时汉朝张骞出使西域传来的种子。
　　胡麻花开，头顶上是蓝盈盈的天，地里是蓝盈盈的胡麻花，大大小小的蝴蝶、蜻蜓，飞来飞去。秋天到了，胡麻就结出饱鼓鼓的果实，四十公分多高的枝上有十多个分叉，几十个骨朵儿攒集在一起，每个骨朵儿里又有很多个籽儿，扁圆光滑，梭形的样子，比芝麻大得多。籽籽色作深红的叫红胡麻，后来又引种过新品种，色作米白，叫白胡麻，说出油多。
　　麻籽是大麻的籽，大小似高粱粒，外壳灰绿，榨的油很香很香。结籽的是雌株，只开花不结籽的雄株，被叫做花麻头，一到地里的麦子收完，麻头叶子就像人大张开的手，在地埂子上招摇着。甘肃的东乡、古浪有些地方有小贩挑担卖炒熟的麻籽，供人闲食，味如葵花籽，所谓磨牙之物，我总是很难想象那米粒大的东西怎么嗑去壳儿，听人家说得舌尖一顶，牙齿里啪地一声响，想想也觉得是个高难度动作，自己做不来的。
　　农村里种麻，不仅仅是为了榨油，麻杆可以扒取纤维，以前农村里庄稼比较单调，秋收过后，地里一片精光，妇女们就开始抱着一捆一捆的麻杆儿扒麻皮，搓麻绳，做千层底儿布鞋。
　　家里的煤油灯下，母亲在腿上绑着一块剪好的轮胎皮子，手心里蘸点水，搓纳鞋底的麻绳。搓好了，一根一根绕好，放在身边的针线笸箩里。
　　昏黄的灯光里，母亲弓着背弯着腰，手中的针不时在鬓角的发丝里划一下。用闪亮的顶针把针尖儿顶进去，有时牙咬着，从另一侧使劲儿拔出来，长长的线在手指上勒出一道很深的红印。庄稼收了一茬一茬，母亲手上的皴口裂了一道一道，母亲的鞋底也纳了一双又一双。
　　母亲去世的时候，留下一对老式的红木头箱子，里面的鞋底，父亲的、我的、弟弟的，一律是厚厚的布鞋底，针脚匀称，厚厚一摞。每次听到《中国娃》里那句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心里就由不得温暖里一酸。
　　不缺柴禾，不搓麻绳，这几年人们种的麻头，胡麻这些东西就少了许多。乡里开始大面积地种植葵花，葵花不光油能吃，葵花子还能卖钱，刚吃的时候，习惯了胡麻油，大人孩子还老是觉得色泽浅黄，透明澄清的葵花油缺少了些什么味道。